一片微不足道的雪花,拥有压垮整个雪山的力量。
当那个女生平静地说出那句话时,何音听到了深埋在白雪之下的冰川碎裂的声音。
“这部电影拍得很真实,让我想到了自己的经历。”
“能让观众感同身受,证明了我们的电影人……”
女生并没有理会主持人的话,自顾自说道:
“五年前,我经历了相同的事,甚至,比那个女生的遭遇还要可怕……”
“感谢您的分享,同时也对您的经历深表遗憾。”
主持人向两边的安保使了个眼色,转而说道:
“借此机会,我也想代表广大的女性同胞,对我们的投资人朱嘉瑞先生表示感谢。为了能进一步帮助有类似不幸经历的女生,朱先生设立了特别基金,通过救助热线和心理疏导等方式,来提供……”
主持人蓦地顿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疑虑,但她很快收敛神色,继续介绍起那个所谓的帮扶项目。何音回头看向女生的方向,那两名安保站在女生所在的阶梯两侧,并没有上前干预,倒像是在护卫。那女生仍旧站在那里,镇定自若地看着台上喋喋不休的主持人,像是在等待某个信号。突然,主持人的声音从音响里消失了,她尝试着调节话筒,但无济于事。正当她回头找寻工作人员时,站着的女生缓缓开口道:
“和电影中的女生一样,我也是在工作场合遇到这些恶魔。一开始,他们以业绩为诱饵,频繁约我谈项目。带着醉酒的我出入声色场所,肆无忌惮地实施猥亵,甚至拍下视频要挟……”
女生静若止水的声线,在会场激起风浪。原本对着舞台的长枪短炮转移了方向,纷纷聚焦在女生周围。主持人匆忙挥手,示意控制室的人关掉音响。舞台上的众人一脸茫然,面面相觑。只有三个人的神情与众人不同,朱嘉瑞不耐烦地指挥工作人员,洪文斌怯懦地躲到一旁,伺机离开,高穆毅将他拽回椅子上,死死按着,幽冷的目光飘向何音,毫无波澜却寒意逼人。
“后来,他们给我服用违禁药,试图控制我。这些药物几乎夺走了我的生命,但同时又将我推向新生。如果不是因为用药过量被紧急送医,我根本没有机会站在这里,指正那些恶魔的所作所为……”
周妈妈的手紧紧抓着何音的手,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何音用力抱着她的肩,希望能传递些许安慰。
“你是说当时伤害你的人,就在现场吗?”
不知是谁问了一句,一时间激起众人的好奇。
“那些人是谁?”
女生缓缓抬起手,直指舞台上的两人。
枪头随之转向舞台,几个抱着相机的人快步跑下来,毫不留情地将镜头对准台上的人。有工作人员上前阻拦,几名主演被小心护着离开了。高穆毅稳如泰山地坐在那里,歪着头,唇瓣绽开魅惑的微笑。
“你能为你所说的话负责吗?”
“你有证据证明吗?”
身后的质询还在继续。
“有!我就是证据!”
几十人同时倒吸一口冷气,何音回过头去,只见女生敞着上衣,白皙的双臂上荆棘般的伤痕纵横交错。她不由得身子一凛,泳池的一幕出现在脑海中,她仿佛又尝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对不起各位,因为突发设备状况,不得不提前结束我们的首映礼……”
主持人终于找回了声音,然而,没有人在意她说了什么。靠近舞台的记者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朱先生能请你解释一下吗?”
“之前有关二位欺凌女性的丑闻是否属实?”
“高先生,您是否有参与其中?”
高穆毅优雅起身,拿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淡然回应:
“对这位女士的遭遇,我个人深表同情。另外,对莫须有的指控,本人保留追诉权。”
说话间,他垂眸看向提问的记者:
“对于几位的提问,我的律师会回答你们。”
几人蓦然噤声,转头去围剿来不及脱身的洪文斌。
“洪先生,你在这次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洪先生,你真的是受害者的男友吗?”
另一边的记者团团围住女生,试图挖掘更多信息。高穆毅双手插兜,气定神闲地走下舞台,径直走向何音。周妈妈突然展开双臂,将何音护在身后,就像当初在疗养院时那样。高穆毅冷冷瞥了她一眼,定睛看着何音:
“找个三流演员,演这一出烂戏就想搞垮我?他的本事也不过如此!”
“她不是什么三流演员。”
沉默良久的高穆诚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却字字诛心:
“她叫张婧,五年前入职高氏旗下的食品公司。同年,朱嘉瑞和你以见习经理的身份,进入公司。三个月后,公司收到匿名投诉,控告朱嘉瑞和你滥用职权,利用职务之便骚扰、猥亵、甚至暴力威胁。当月,张婧因个人能力不足被辞退。”
高穆毅紧抿着嘴,眼角微微抽搐,似乎下一秒就要亮出可怖的獠牙:
“怎么,一声高大哥,就让你忘了妈妈是怎么死的了!”
高穆诚的身子骤然僵住,苍白脸颊上的最后一丝生气,随之堙灭:
“你没资格提她!让妈妈蒙羞的人是你!”
两人剑拔弩张之际,一个身影悄然靠近,何音余光瞥见相机对准了高穆诚,本能拿起包挡住他的脸。高穆毅回头抓起相机狠狠摔在地上,巨大的响声让喧闹的现场陷入短暂的安静。众人的视线并没有转向高穆毅,而是看向破门而入的人。何音扭过头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被高穆诚一把拽了起来:
“你带阿姨快走!别让记者发现她!”
何音稍一愣神,一队整装肃穆的警察冲到了眼前,另一队径直扑向舞台上的朱嘉瑞。高穆诚将何音推出包围圈,直面警察,不卑不亢地问道:
“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方亮了一下证件,朗声道:
“朱嘉瑞和高穆毅涉嫌走私毒品……”
何音没来得及听完对方的话,就注意到刚才的记者将那秃鹫般贪婪的目光,对准了她和周妈妈。她慌忙给周妈妈戴上口罩,试图躲开。对方不依不饶地追上来:
“你好,请问你是受害人周婷婷的母亲吗?”
“不是,你认错人了!”
何音紧紧护着周妈妈往门口走。
“周妈妈,您愿意出席首映礼,是不是代表你们私下已经达成和解了?您有参与电影的制作吗?”
一名安保越过何音拦住对方,转头快速说了一句:
“高先生在门口。”
身后突然传来惊呼声,紧接着一阵骚动。何音无暇顾及,拉着周妈妈一口气跑出大门。
几辆警车停在正门口,好奇的群众围着交头接耳。见到何音和周妈妈跑出来,有人举起了手机。忽然,一道黑影扑来,挡住了何音的视线。
“跟我走。”
听到高峰的声音,紧绷的心弦安定了些,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一直到上了车,关上车门,悬着的心骤然落定。她看了一眼周妈妈,两人不约而同地向对方伸出双臂,紧紧相拥。
滚烫的眼泪顺着发丝滑入脖子,何音抚慰着颤抖的周妈妈,抬眼看向前座的高峰,见他正专注地看着前方,视线跟着转移过去。两队警察挟着戴了口罩和帽子两人走向警车,随后快速驶离现场。紧跟着出现的高穆诚,深陷在手机和相机的闪光灯中,面容惨白却不失镇定。他紧抿着嘴,注视前方,像一个殉道者,等待着命运的审判。何音不忍多看一眼,默然垂下视线。不经意间,她看到高峰脸上闪过残酷的冷笑,心口猛地抽紧。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她,高峰之所以要她带着周妈妈出席,为的就是折磨高穆诚。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高穆诚,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对方的痛处。何音一时不知该喜该悲,还是该畏惧。她原以为看到高穆毅跌落自己会快乐,但事实上,那一刻的欣喜转瞬即逝,余下的只是绵长的痛苦和无力感。何音放开周妈妈,抽了纸巾递过去,转身时,胳膊碰到包里的东西。她愣了一下,高穆诚送她的生日礼物就在包里。
送周妈妈回到医院时,夜已经深了,何音站在车门旁,看着她佝偻着背缓步走进住院部大楼,心里默默问了一句:
“阿姨,你高兴吗?”
周妈妈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转过头来,冲她挥手,眼眸里只有深沉的疲惫。何音挥着手回应,转身上车时,她惶然看到车窗上映着的自己的脸,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双目无神。
回到公寓时,已近午夜,何音推开门,看到客厅里特别布置的烛光、红酒和蛋糕,纷乱的心绪一齐涌上来,她转身扑在高峰的怀里肆无忌惮地流着眼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那些眼泪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她只知道,这其中没有一滴眼泪是因为生日的喜悦。
何音配合着点了蜡烛,听着生日歌把白天的愿望又许了一遍。高峰给她倒了一小杯红酒,她闭上眼,一口灌进嘴里,苦涩的液体流入喉咙时,她看到高穆诚痛苦到涣散的眼睛。她举着空杯又要,高峰沉默着给她倒上。第二口下去时,她看到周妈妈颤抖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第三口下去时,她看到那双体无完肤的手臂。第四口下去时,她看到那个掩面躲藏却毫无愧疚之色的洪文斌。高峰并不阻拦她,何音一直要一直喝,今天的一幕幕喜怒哀乐就着酒精被咽进肚子里。直到眼前什么也看不到,轰然坠入睡眠。
再睁眼时,何音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口渴难耐。她小心地挪开腰上的手,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找水喝。装着礼物的背包就在沙发上,她倚着岛台看了许久,才走过去。她先拿出佳钦送的贺卡,打开一看,字迹不同的祝福语汇集成一颗爱心,周围环绕着五彩斑斓的花朵,每一朵花都是孩子们的心意。她仔细阅读了每一句祝福,简单到近乎笨拙的笔画,抚慰着心里的苦涩。
粉色彩纸包装的礼物是乔医生送的,里面是一个木盒,木盒里装着一个玻璃杯。何音拿起杯子就着灯光看,海蓝色的杯底闪烁着绿色的星光,像银河,又像深夜的海面。她把杯子放进柜子里,折身回到客厅。
此时,包里只剩下高穆诚送的礼物。她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先看了一眼手机。铺天盖地的热搜里都是高穆毅和朱嘉瑞的名字,还有高穆诚和高氏集团,与周婷婷和那个女生相关的词条并不多。相对于弱者的悲惨经历,人们更热衷于看到上位者的坠落,何音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她没有点进去细看,随手翻了几个标题,便退出来,点开了微信。莉娜在九点多的时候发了生日快乐,那时,他们还没离开电影院。由始至终,她都没在影院看到莉娜的身影。她猜想,对方的任务就是把自己带入影院。至于这个任务是谁下达的,她没有丝毫头绪,她也不愿细想。居心叵测的人来得快,离开得也快。
另一条信息来自欧阳,发送的时间已经是事发之后。
“你没事吧?”
何音看了一遍又一遍。简短的四个字,却让她不知如何回答。沉吟良久,她回了一个敷衍的笑脸。放下手机,拿起高穆诚的礼物。长方体的盒子用天蓝色的包装纸包着,腰封是点缀着草叶的宣纸。何音小心地一层层揭开包装,一个丝绒首饰盒出现在眼前。打开盖子,里面是一枚天使之翼胸针,舒展的羽翼呈飞翔之姿。何音的指尖抚过羽毛,每一根都如许如生,仿佛是真的自由,但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固定的姿态而已。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何音点开一看,欧阳把偷拍她的那张照片制作成了搞笑动图。她哑然失笑,心里怀着感激,发过去的却是生气的表情。
一双手悄然搂住她的腰,低沉的嗓音里是浓浓的睡意:
“怎么不去睡?”
何音握着他的手,把胸针放入宽大的掌心:
“这是高穆诚送我的。”
“……”
“我不想瞒你,你也不要瞒着我。”
“你想问什么?”
“你让我带周妈妈去,是因为高穆诚吗?”
“……是。”
“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
“因为你不会同意。”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同意?”
高峰把胸针放到茶几上的盒子里,盖上盖子,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抬手将垂落的头发撩到她耳后: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闷闷不乐?为什么要把自己灌醉?”
“……你知道我会不开心,还这么做!”
“你不是想看到高穆毅被抓吗?现在他被抓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高峰的眼里没有疑惑,他对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何音撇过脸去不看他:
“我不喜欢你总是试探我。”
“我不是在试探你……”
高峰伸长了腿,将何音勾进他的腿弯,牢牢圈着:
“只是,为了下一步计划,我需要高穆诚在场,也需要他袖手旁观。”
何音揪着他的耳朵,低头看他:
“所以你就利用我,利用周妈妈?”
“我答应过你会让高穆毅付出代价,现在我做到了,不是吗?”
“不要避重就轻。”
“什么是重什么是轻?”
高峰的眼眸一沉,何音的心紧跟着沉了一下。她避而不答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高穆诚一定会去?”
“因为我放了消息给他,说高穆毅会对你下手。”
闻言,何音一下呆住了。高峰赌的是高穆诚对她的关心,那高穆诚把自己灌醉,赌的又是什么……
“高穆诚本来没有要去……”
“什么意思?”
“他和莉娜拼酒,喝醉了……”
“……”
高峰若有所思地沉吟着。何音只觉得胃里一阵绞痛,呻吟着弯下腰去。高峰起身撑住她:
“胃不舒服?”
“疼……”
话音未落,何音脚下一轻,人已经躺在他的臂弯里。高峰将她抱进卧室,转头泡了蜂蜜水喂她喝下。温暖的手掌绕过腰际,贴着她的胃一圈又一圈缓慢的抚摸着。何音靠在他肩上闭着眼,迷迷糊糊间听到他问了一句:
“那后来他为什么又去了?”
何音嗫嚅着回了一句,陷入沉沉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