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过后,早晚的气温骤降,而白天的太阳仍是暖融融的,悬殊的温差,染红了沿途的枫叶。高峰随手拍了几张发给何音,她回了一张和秦老师的自拍,两人站在炙热如火的红枫下笑颜如花。高峰当即把照片设置成了壁纸,呆呆地看了许久。一个念头在心里蠢蠢欲动,他极力压制着不可能的幻想,转过弯,开向通往碧园的路。
高峰特意选在蒋玉珍午休的时间来,为的就是先和王妈学一道锅包肉。最近,何音时常提起大学附近,东北菜馆的锅包肉。高峰陪着她回去吃过一次,回来后,试着做了一次但并不成功。他把车停到车库门口,拎着何音交代的几样东西,径直走向厨房的后门。王妈正蹲在小菜园里忙碌,听到他的脚步声,倏然回头,黑红色的脸颊飞起大大的弧度:
“峰少爷来了!何音呢?”
“她秋游去了。”
“哦……”
高峰见她笑容收了一半,不禁失笑:
“怎么,我一个人来你不欢迎啊?”
“怎么会呢!”
王妈拍了拍手上的土,扶着腰站起身,挺了挺。
“怎么了?腰不舒服?”
“年纪大了都一样。”
高峰上前一步想扶她,王妈大喇喇地摆着手,快步走进厨房。高峰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暗自感叹何音的细心。若不是她提醒,自己都没注意到王妈的腰不好。高峰跟着王妈进了厨房,把几提中药和药油递给她:
“何音让我带给你的,是个老中医的方子,你试试看效果。”
王妈接过袋子,眼里的甜几乎渗出蜜来:
“何音真是可人……峰少爷,你可得抓紧把她娶进门,这么好的姑娘绝不能错过了。”
“所以啊,为了早点把她娶进门,我又来拜师了。”
王妈嘿然一笑:
“峰少爷,也算得上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了。”
高峰由着王妈调侃,并不反驳。听闻他要学锅包肉,王妈二话不说从冰箱里拿出一条新鲜的里脊,甩在案板上,一面说着一面片肉:
“这肉片的厚度得掌握好,和刀背这么厚就正好了,峰少爷你来试试。”
高峰接过刀比对着切了两片,王妈站在一旁看着,赞不绝口:
“峰少爷这刀工比我都好。”
“王妈,别给我戴高帽,该批评就批评。”
“我说的可是实话,这刀工和厨艺都是熟能生巧的活。峰少爷这两刀足见平时没少下功夫。”
高峰笑而不语。
王妈取出一袋土豆淀粉,教他勾兑的比例。高峰仔细听着,时不时在手机上记录下要点。
过去他一个人住时,常常三餐不定,偶尔在家休息也是叫外卖,厨房里的冰箱常年只装着牛奶,燃气灶的火更是从没点过。但是,何音搬进来以后,厨房成了他的主场,锅碗瓢盆也越添越多。前两天,他刚搭了个新的架子来归置大大小小,用途不一的锅具。
其实,一开始他也只是新奇,想着亲手做的长寿面格外有意义,才特意请教了王妈做法。但何音餍足地大快朵颐的模样,激发了他烹饪的兴趣。他喜欢看着她惊叹地瞪着眼夸赞他的手艺,所以,总是想方设法地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见过何音的爸爸后,他的想法出现了改变。何爸爸告诉他,家常菜之所以让人恋恋不舍,就是因为寻常里的不同寻常。即使是一样的菜式,放到每家每户桌上的也是各有千秋,因为料理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做什么,而是给谁做。
想到何音的爸爸,高峰握着铲的手顿了一下,随后不经意地问道:
“最近夫人常去美容院吗?”
“隔三差五的会去,现在瑜伽课的老师也来家里上课,夫人每天的课都排得很满。”
“那你不是都没得休息?”
“怎么没得休息,前天夫人出远门,刚放了一天假。”
“出远门?”
“也不算远门,就是周边市里的一个小地方……马师傅还顺路给我带了一包锅糍,说是那里的特产,泡糖水喝又香又甜。一会儿给你泡一碗。”
“好啊。”
高峰看了一眼半身高的塑料袋里装着的白色锅糍,确信何音爸爸见到的就是蒋玉珍本人。
昨天,何音爸爸打电话约他见面时,高峰就知道蒋玉珍联系过他们。这是他意料之内的事,所以他才会冒着被拒之门外的风险,把家里的情况告知何父,只是他没想到蒋玉珍会亲自去。据何爸所说,何音的妈妈当时带着小宝出门在外,并没有遇到蒋玉珍,也就没听到她那些隐晦的羞辱之辞。何爸说起事情的经过时,神色如常,言语平淡简洁,但高峰知道,他的出现本身就证明了他的愤怒。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可以理解。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不会让她去别人家受辱。”
尽管高峰再三保证会护着何音,不让她受辱,但何爸爸的眼神仍旧诉说着不信任。
“你经历的事,我也曾经历过。我知道作为儿子,你有你的难处,我今天来就是想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真的能做到答应我的事。”
“叔叔你放心,承诺过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临走时,何爸爸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
“你应该庆幸见到她的人不是何音的妈妈。”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夫人,你起来了?”
王妈的话把高峰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抬头看到一道身影闪过厨房门口,往客厅的方向走去。王妈转身从一旁的炖锅里盛了两碗冰糖雪梨,放在托盘上交给他,叮嘱道:
“夫人最近心情不好,你不要跟她犟。”
高峰苦笑着点了点头,端着托盘走进客厅。蒋玉珍站在唱片机前挑碟片,头也不回地冷言道:
“我看王妈是年纪大了,规矩都不懂了。”
高峰没搭腔,放下托盘,端起一碗自顾自吃起来。唱针落下,悠扬的钢琴曲缓缓展开,是何音最近常听的曲子。高峰听着觉得异常刺耳,但他默着脸,小心掩藏着情绪。蒋玉珍悠然飘落在沙发上,端起碗浅尝了两口,放回桌上:
“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也没很甜。”
“都说人的口味会变,看来还真是这样。”
“变化才是常态。”
蒋玉珍冷笑了一声:
“……‘吃水不忘挖井人’,即使变化是常态,也不该忘了本。”
高峰见她主动提起,索性摊开了说:
“不用担心,我没有忘本,我会尽我的义务。所以,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扰何音的父母。”
蒋玉珍懒懒地倚靠在沙发上,含笑看着他:
“天下的男人还真是一个德性!穷的富的都一样自以为是,完全不考虑女人的立场。”
高峰放下碗,淡然迎视着她的目光:
“你想要的,我会给你赢回来。我想要的,你别插手。”
“翅膀硬了,觉得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了?别忘了,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高峰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
“别忘了,没有我,你什么也得不到!”
蒋玉珍微眯着丹凤眼,薄唇轻扬:
“不愧是高建国的儿子!忘恩负义的样子真是如出一辙!”
高峰没有理会她话里的讽刺,沉声道: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现在还没到时候。他只是装病,躲朱董他们。楚天寿约了我明天去家里,到时候就会有话传过来。”
说着,他站起身,看了一眼手机上的信息,揣进兜里。
“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能走了!”
高峰停下脚步,转过身却并不落座:
“还有事?”
蒋玉珍拍了一下桌角的按钮,下一秒,王妈快步走进客厅:
“夫人找我?”
“王妈,客人来了这么久,连杯茶也不知道上吗?”
唱片机的针脚骤停,蒋玉珍凝眉冷目,扫了王妈一眼,起身换了一张碟。
“对不起夫人。”
王妈小心地看了高峰一眼,仓皇退出去。
高峰坐回沙发上,回复对方自己会晚点到。抬眼时,却见蒋玉珍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高峰心中一凛,谨慎地收敛表情,向后靠了靠。蒋玉珍轻笑着移开视线: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你倒是挺急的样子,都敢把手伸进我的口袋了。”
“……”
“怎么,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如果你说的是瑶瑶的事,那你应该很清楚她为什么会找我帮忙。”
蒋玉珍眼眸不经意地一闪,默然不应。高峰看在眼里,心中的把握多了一分。但他没有急着进攻,故意留了沉默的时间。
恰此时,王妈端着茶走进客厅,恭敬地将茶杯一一放到两人桌前。高峰没有起身帮忙,仅仅用眼神示意感谢。
蒋玉珍轻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时,眸光已经镇定下来:
“这么多孩子里,子鱼是最忠心的,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他。他不像你,不会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女人背叛我。也不像徐贤敏,墙头草两边倒。所以,收起你的小心思。”
人只有在不确定时,才会反复强调。
高峰没有急着拆穿她的伪装,沉吟片刻后,对准她的心窝扎下一针:
“瑶瑶只是希望能给孩子一个安定的家,你也是女人,应该能体会她这份心。”
扶着沙发的青葱玉指骤然收紧,冷若寒冰的眸底裂开一道细小的口子,高峰乘胜追击,漫不经心地问道:
“……怎么,子鱼没告诉你吗?”
剑眉微微一颤,蒋玉珍紧盯着他一言不发。
高峰莞尔一笑,站起身整了整衣襟:
“何音听说你睡眠不太好,特地从孙医生那儿给你拿了点药,我交给王妈了,记得吃。”
说完,他深看了蒋玉珍一眼:
“那我先走了,妈。”
简单的音节落在舌尖,很轻,有些微微发麻。
高峰转身径直走向厨房,和王妈打了招呼,从厨房的后门离开。路上他打了电话给子鱼,说了瑶瑶找他帮忙被蒋玉珍发现的事。子鱼在电话那头静静听着,一言未发。
挂了电话,他又打给何音,问她回不回家吃饭。
“我们吃了饭再回养老院,附近有家农家乐,点评还不错,我带秦老师去尝尝。”
高峰听到电话那头的风声,嘱咐她戴好围巾,别吹风,反被她调侃了一句:
“高先生,你现在就这么啰嗦,老了怎么办?”
高峰笑着揶揄道:
“现在就嫌我啰嗦,老了怎么办?”
何音静默片刻,飞快地说了一句“我想你”便挂了电话。高峰微微一愣,低头失声笑起来,再抬眼时,看到后视镜中自己的脸,不禁有些诧异。那些过去不属于他的表情,正慢慢占据他的脸,调动着不常使用的肌肉,塑造一张全新的脸,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
正当他仔细观察着自己时,后车不耐烦地开始催促。高峰慌忙启动车子,差点拐错了弯。他自嘲地笑起来,心里却是暖融融的。他拿出手机,发了想念的表情给何音,又配了个大大的爱心。这样腻歪幼稚的事,本来也不是他会做的。何音回了个调皮的动态图,高峰看了一眼,笑意瞬间凝固在脸上。这是欧阳发给何音的图,就在她生日的那个深夜。他亲眼看着对方如何用一张图片,轻易驱散了何音脸上的阴霾。他把手机扔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强压下不悦的情绪。
何音带给他太多新奇的感受和经历,让他拥有了不曾祈望过的幸福,却也让他陷入从未有过的,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高峰停好车,走向约定好的咖啡馆时,已经比原定的时间晚了将近半小时。他推门进去绕了一圈,没有看到人影,正想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忽见院落里飘起一缕青烟。他探头看了一眼,回到吧台点了杯咖啡,拉开通往院子的玻璃门,一阵寒风迎面吹来,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坐在角落里抽烟的女子,穿着单薄的黑色衬衫,如瀑的长发披在肩上。高峰反手关上门,那女子听到动静却并未回头,高峰绕到她对面坐下,蓝绿色的眼眸这才抬眼看向他,月牙似的红唇轻勾,妩媚动人:
“第一次约会就迟到这么久……高先生,你说我该怎么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