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淡然迎视着高穆诚的眼睛,那双骄傲的眼睛,曾经对他不屑一顾,如今依旧写满了轻蔑。高穆诚率先移开视线,神色自若地和众人道别后,上车离开。掌心被悄然挠了一下,高峰侧头去看作弄的人,何音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头,笑得格外娇俏。高峰忍着吻她的冲动,和站在身侧的王娥、楚天寿告别。
“王姨,楚叔,那我们也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楚天寿看了一眼王娥,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
“阿峰,董事长过几天就回老宅,他让你带何音回去一趟。”
高峰不由得一愣,脑海中快速闪过模糊的画面。高耸入云的铁门,一眼望不到头的林道,陌生却充满厌恶的眼神,以及牵着自己的冷白色的手。
楚天寿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
“父子之间,有什么话好好说。”
需要他的时候就是父子,不需要他的时候就弃若敝履。
高峰僵着笑脸点了点头,隐忍未发。二十多年来,从未对他开启的铁门,终于松动了。但是,他的心里却没有丝毫喜悦,有的只是冰冷的鄙夷。高建国的每一步都在他的预料之内,正因为如此,他才更清楚这份被施舍的亲情是怎样的虚假。
微凉而柔软的触感,将他从愤怒中拉了回来。高峰反手握住那双小手,靠边停下车,解了安全带,紧紧抱着这个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何音像哄孩子一样,抚摸着他的头,耐心而温柔。
“你想去老宅吗?”
“……你想去吗?”
不想。
允许他进入老宅是高建国给的信号,他不再是高家的外人。他拥有提条件的权利,相应的,他必须牺牲一部分的自己。高峰捧起何音的脸,完成了遐想中的吻。
“怎么了?”
何音的眼里颤动着担忧。
她的敏感让高峰感到不安,他怕自己小心维护的美好被看穿,他怕她看透那个卑劣丑陋的自己,他怕她会像那个时候一样,毫不犹豫地离开他。
“如果我说,我从没进过老宅,你信吗?”
担忧化作疼惜,小心翼翼地抚慰着他:
“如果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我不需要他的认可,你也不需要。”
可是他需要,或者说蒋玉珍需要,他们多年的筹谋需要他走进那道高耸入云的铁门,去换取一个认可,一个身份。他的条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高建国的条件此刻正被他捧在手心里。他缺少致胜的筹码,如果拒绝,结果很有可能是被彻底驱离。他可以接受满盘皆输,但蒋玉珍不可能接受,她会不惜一切代价扫除障碍。
高峰亲吻着那双眼,笑着掩饰内心的慌乱:
“你就不怕敬茶的时候,公公不喝吗?”
何音脸一红,躲开他的手扭过脸去:
“没正经!”
“你就当陪我,勉强去一下吧。”
“……他病得很厉害吗?”
高峰系好安全带,重新启动车子。
“先天心脏畸形,做过手术,旧病复发,可能还得再做手术。”
“是因为高穆毅的事吗?”
“也许……”
何音沉默着,半晌没有说话。
高峰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指:
“想什么呢?”
“秦老师最近一直精神不济,去了医院又检查不出问题。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她知道董事长的事,所以……”
“你觉得他们还有联系?”
“上次,董事长送我的枇杷膏,和秦老师送我的是一样的。邢秘书说那是山里师傅秘制的,别处没有。”
“养老院里确实有人和他有联系,不过不是秦老师,而是院长。”
何音错愕地看着他。
高峰这才把养老院的事细细说来。
当初,高老太太趁着高建国进山疗养,安排高峰去处理养老院的地,意图借他的手拔掉这根刺。高峰本就心中就有疑,在实地勘察和市场调研后,他确信院长背后有集团内部的人在支持。而秦老师的出现,引起他的猜想。后来,高建国突然中断疗养回国,高峰才确信支持院长的人就是高建国本人。
听完高峰的话,何音的脸色变了又变,惊讶中掺杂着不悦和些许宽慰。她皱着眉头,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
“你就没想过告诉我吗?”
高峰停稳车,揉着她的头发,叹道:
“不告诉你,就是不希望你这个小脑瓜多想。”
“我多想什么了?”
“你肯定在想,他对秦老师旧情难忘。”
何音微愣了一下,快速下车:
“你猜错了!”
高峰下车跟上去,拽着她拉进自己怀里: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即使是有所谓深情,也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私欲而已。”
何音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此时,电梯门缓缓打开,迎面走出来的人,诧异地看了两人一眼,红唇微微上扬,保持着恰如其分的弧度:
“何小姐,高总,好巧。”
“王先生,准备出去吗?”
“临时急召。”
王野扬了扬手机,不经意地看了高峰一眼:
“何小姐,我正好收了一批不错的燕窝,你看哪天方便,我给你送下来。”
“不用客气……”
“要的,这是我的谢礼,请你一定不要推辞。”
说话间,他扶着电梯门,示意两人入内:
“二位,下次见。”
王野低眉颔首,电梯门关上的瞬间,他抬起头定定看着高峰,嘴角的弧度失了分寸。高峰不悦地皱起眉头,转而问何音怎么认识他的。
何音回着信息,轻描淡写地答道:
“你让我来公寓拿委托书那次见过,他说要送什么补品给你,被徐医生拒绝了。后来,偶然遇到,他身体不适,我让物业帮着叫了救护车。昨天回来的时候,他帮我把土产搬上楼,我就送了他一些……就这样。”
“他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没有。”
何音歪头一笑,揶揄道:
“怎么,你有把柄在他手里?”
高峰揉着她的头发按进怀里:
“我现在啊,最大的把柄就是你了。”
“那你可得好好看着,别落别人手里了。”
明明是一句玩笑,高峰心里却莫名一惊。
莉娜、高穆诚、高建国、王野,和那双躲在屏幕背后的眼睛之间,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高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试图理清这纷乱如麻的线团。直觉告诉他,线团的另一头连接着迷雾背后的未知,而高穆诚是解开这一切的关键。他回想着书房里的对话,自己明明屡次踩到了对方的红线,甚至冒险提及晨星基金。但是,高穆诚始终隐而不发,任由他肆意挑衅。一向骄傲的他隐忍至此,让高峰感到意外的同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连续的信息提示音,打断了高峰的思路,他拿起何音的手机看了一眼。欧阳的聊天框停留在两条未读信息的状态,而备注克莉丝的聊天框一直在闪烁。高峰心中一动,他恍然明白,那道一闪而逝的目光中,隐藏着的是提防。
“高先生是在查我手机吗?”
“一直响,我就看了一眼。”
高峰自然而然地放下手机,接过吹风机。何音盘腿坐在地毯上,高高举起手机,屏幕正对着他,输入一串熟悉的数字,仰起头,弯弯的眼角含着逗趣的笑意:
“知道是什么日子吗?”
高峰愣了片刻,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心底的暖意弥漫开来,包裹着不曾被谁在意的心。
“我还以为,你只记得你高大哥的生日呢……”
“我是因为克莉丝才记得他的生日。”
高峰打开干发帽,捋顺了湿漉漉的发丝,一面吹一面问:
“你打算送克莉丝什么礼物?”
“没想好,有没有好的建议?”
“送礼不是送所好,就是送所需咯。”
“她倒是什么都不缺……而且这次,她哥哥为了弥补她不能出游的遗憾,准备办个大派对,到时候肯定送什么的都有。”
“为什么不能出游?”
“不清楚,高穆诚把她带回去以后,她哥就收了她的护照,哪儿都不许她去……这个怎么样?”
高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苏绣屏风,斟酌道:
“好是好,但是容易磕了碰了。”
“有道理。”
“听你这么说,克莉丝的家人和高穆诚关系很亲近。”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克莉丝的哥哥和高穆诚不仅是同学,还是创业的伙伴……这个呢?”
高峰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
“一般……他们开的什么公司?”
“好像是什么投资公司……这个呢?”
“……你怎么不问问高穆诚?他肯定知道克莉丝的喜好。”
“算了吧,问他也是爱答不理的。”
高峰收起吹风机,轻轻抖着何音的头发:
“克莉丝的全名叫什么?”
“怎么问这个?”
“可以从她姓名的中文释义入手,看有没有带文化属性的礼物。”
“对哦……但布朗就是棕色的意思,能联系到什么呢?”
“慢慢想,我先去洗澡。”
高峰吻了吻何音的头发,拿着手机进入卫生间,把克莉丝的名字、年龄和早教中心的相关信息编辑发送,随后拨通子鱼的电话。
“查查这个人的家属信息,以及相关的公司,看看有没有和高穆诚有关的。还有,想办法查清楚高穆诚的出入境信息。”
“明白……瑶瑶的事谢谢你提醒,但我还是那句话……”
“子鱼,我会帮瑶瑶,是因为她和何音一样是被动牵连进来的。我们的所作所为,不应该让她们承担后果。你同意吗?”
“同意。”
“那好,我不需要你背叛她。我只希望,凡是和何音有关的信息,你能在汇报之前先告诉我一声。”
“……我会尽快查清楚。”
高峰放下手机,漠然看着镜中模糊不清的自己。那团迷雾正在慢慢散开,尽管,他还需要一些切实的信息来佐证猜想,但是,他已经清晰地看到了那张网,那张网正将他团团围住。莉娜说的没错,他对自己的处境心怀侥幸,以为还能保全退路。可莉娜不了解他,在遇到何音之前,他的人生从来不设退路,向前才是他习惯的战斗方式。不管前面是网,是荆棘,还是铜墙铁壁,都无法阻止他向前。高峰抹去镜面的水雾,拨通了周思思的电话:
“你弟弟喜欢什么生日礼物?”
“最近迷上了拍照……何小姐也来吗?”
“她有事……孟家有谁去?”
“你想见谁?”
“孟之和。”
“……我来安排。”
几天后,高峰孤身出现在周思淼生日宴现场。周思思在一众玩味的目光中,从容挽起他的胳膊,领着他去和周振英打招呼。高峰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双眼睛紧追着他们,嫉妒之情溢于言表,了然地轻笑道:
“本来还想着怎么还你的人情,现在看来不用了。”
周思思停下脚步,故作亲密地抚过他的领带:
“这种小把戏也能算作人情吗?”
人群中悄然出现黑洞洞的镜头,高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既然不算作人情,那我也没必要配合。”
周思思顺势转身挽住他的胳膊:
“我们好歹是盟友,这点小忙也要算得这么清楚?”
高峰指了指手上的戒指:
“社交距离。”
“怎么不带何小姐一起来?”
“她在忙着音乐会的事……欧阳也邀请你了吧?”
“嗯。”
周思思的脚步顿了一下,高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贾夫人亲密地挽着周思淼和几位科技新贵热聊,青年炙热的眼神随着贾夫人的一颦一笑微微颤动,像那扑火的飞蛾,无知又无畏。高峰垂眸看向周思思,见她安然自若,不禁对她的凌厉手腕心生佩服。何音说的没错,如果站在他身旁的人是周思思,那通向老宅的路他会走得很顺畅。但是,周思思永远无法像何音一样带给他家的安定,因为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家是战场,是废墟,与美好无关。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周思思转过脸来看他,眸底静谧无澜:
“什么事?”
“当初,你和贾夫人打算给何音多少钱?”
剑眉蓦然收敛,眸底掀起劲风,转瞬间又被强压下去。高峰臂弯一紧将她拉近了些:
“我是想说,既然是给我的心意,不如趁这次音乐会捐了。”
周思思不悦地飞了他一眼:
“……高总,你知道欧阳一张票卖多少钱吗?你还想要善款?你们是办音乐会,还是劫富济贫?”
高峰欣然一笑:
“周总短视了,美名可比广告的效应要好。”
周振英恰巧转过身来,见到两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什么效应比广告好?”
高峰正要解释,周思思抢过话头,语带讥讽:
“爸,高总今天领着指标来的,要借思淼的生日拉善款。”
周振英嘿然笑道:
“说来,以前我们生日都会放生祈福,捐善款远比放生更有意义。我带头捐,权当给思淼集福,高峰你说个数。”
周思思冷眉一颤,脸上闪过一丝阴霾,高峰看在眼里,不着痕迹地示意贾夫人的方向:
“周董,有贾夫人在,我怎么敢冒然提慈善。”
周振英的视线一转,神色随之一滞,和善的圆脸由紫转青,好似善佛成魔。高峰悄然和周思思交换了眼色,两人会心一笑,默契地看向别处。一道墨蓝色的身影,快速没入人群,往会场外走,高峰锐目锁定,同周振英敷衍了两句,便不紧不慢地跟上去。眼见对方往停车场的方向走,高峰开口叫住了他:
“孟三少!”
孟之和故作未闻,快步走向自己的车,高峰疾行上前挡住车门,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张略显慌张的脸:
“三少,急着去哪里?”
“让开!”
“你不应该先说声对不起吗?”
孟之和四下张望一番,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
“我凭什么跟你说对不起,赶紧给我滚开!”
“既然三少不想私了,那我们就走法律程序吧。”
高峰走远了些,拿出手机,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按下110,作势将话筒放到耳边,等对方靠近,方才按下拨号键。没等电话拨通,手机便被一把拍在地上,碎裂的屏幕显示电话已然接通:
“你好,这里是A市报警中心……”
平平无奇的声音却让孟之和陷入巨大的恐慌,他接连后退几步,瞪大了眼看着高峰。
扬起的鞭子远比落下的鞭子,更具震慑力。
高峰缓步上前,捡起手机,为自己的误拨致歉,随后挂断电话:
“三少,有烟吗?”
孟之和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扔向高峰。他抽出一根含在嘴里,倚着近旁的车,默然等着。孟之和面色铁青,紧攥着拳头远远站着,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似乎在诉说不堪的屈辱。高峰冷眼看着,缓缓起身,孟之和见状,挪着步子靠近,擦亮了火苗递到高峰眼前,脸扭向一边不看他。
高峰冷哼一声:
“麻烦三少举高点。”
孟之和猛地回头怯生生地瞪了他一眼,扶着颤抖的手腕将火苗凑近烟丝,紧跟着快速扫了一眼空无人迹的停车场,哑着声音问:
“你到底想怎么样?”
高峰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我想请三少帮个忙。”
“……”
“严格来说,不是帮我,而是帮你的朋友,高穆诚。”
孟之和警惕地睨着他:
“我不会做对穆诚不利的事。”
“三少在国外待久了,听不懂帮忙是什么意思吗?”
“……我可未必会答应。”
高峰低头笑了一阵:
“是不是我说话太客气,让你有什么误会?我像是在问你的意见吗?”
“你想要我,干什么?”
“高穆毅在里面那么久,你都没去看过他吧?”
孟之和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身子蜷着躲到一边。
“你跟他们兄弟俩都是朋友,总该去探望一下。”
“你想让我跟高穆毅说什么?”
“当然是实话实说。”
“……就这样?”
“不然,你以为我想要你做什么?”
高峰指了指自己的颅顶,冷言道:
“做这种事?”
孟之和撇过脸去,闷声道:
“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高峰抽着烟,缓步走到孟之和身旁,手腕一抖,续得长长的烟灰落入衣襟,孟之和跳着脚慌乱拍打着脖子。高峰俯下身,直直地盯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
“那时候,你想过放过我吗?”
孟之和紧抿着嘴,目光森然。高峰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去的时候记得给高穆毅带点好吃的,他喜欢甜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