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恍惚的神思拉回了当下,何音愤然拍开高穆毅的手,起身走到店外,刺骨的寒风迎面扇来。她定了定神,接起电话,听筒里的呼吸声有些沉重:
“……还没到家吗?”
心弦随着略显生疏的声线微微颤动,何音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念他的声音,这份想念是如此之深,足以让她忽略这一周的挣扎,忽略高穆毅话里的残酷,忽略模糊不清的猜测。
“在路上。”
“怎么这么晚?”
“忙点……事。”
何音低头躲避劲风,指节上的银光闪动,提醒她往昔的每一幕都是真实发生的。她亲眼见证过他眼里的爱意,亲耳聆听过他的誓言,亲手触碰过那颗热烈跳动的心,这些远比高穆毅口中的泛泛之词更值得信任。
“……到了告诉我一声。”
听筒里突然静默下来,何音仓皇开口:
“高先生……”
“我在听。”
何音一时语塞,嗫嚅道:
“我是想说……”
身后传来敲击玻璃的响动,何音回头瞥了一眼高穆毅,他指了指手腕,似乎在提醒她时间。电话那头的的声音蓦然收紧:
“我先去忙了,晚点再说。”
“高……”
何音还想再说什么,听筒里已经没了声音,她再次陷入不确定的摇摆中。一辆出租车停在街边下客,绿色的“空载”提示灯亮起,何音迟疑着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下,车子缓缓驶离。她回头往门里走,玻璃那头,恶魔魅惑的双瞳诱引着她步步深入。何音坐回位置上,问服务员要了杯温水,此时店里只剩下他们这一桌,准备下班的服务员围着另一头的桌子,窃窃私语。
高穆毅把玩着手上的戒指,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
“怎么样,要不要听那个秘密?”
何音心不在焉地喝着水,看了一眼手机上克莉丝发来的礼服照片,恍然想到什么,好奇地问道:
“你跟你哥是同一天生日?”
高穆毅的手停下了动作,语带不满:
“是又怎么样?”
“可你不是说……”
“怎么那么多废话!到底要不要听那个秘密?!”
何音见他发急,有意作弄:
“要是我说我不想听,你是不是会很失望?”
高穆毅默着脸,思量片刻,忽而一笑:
“机会就这一次,你最好别后悔……”
服务员上前来,委婉地提醒营业时间即将结束,他不耐烦地瞟了对方一眼,何音见他要出言不逊,抢先应了:
“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就走。”
何音微笑示意服务员先离开,转头沉下脸:
“不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特地跑来跟我说这些?”
高穆毅拿过手机,点击着屏幕,漫不经心地回道:
“我突然大发善心,想做件好事。”
“既然是做好事,那就不应该有附加条件。”
高穆毅扔下手机,挪到何音身旁坐下,扶着椅背,贴近她的脸颊,暧昧地低语道:
“可是,我改主意了,我又不是好人,做好事容易折寿。”
何音拿起背包挡住他的脸,向后躲了躲:
“你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还妄想长寿!”
含着笑意的眼骤然现出阴鸷的本貌:
“我丧尽天良?那家伙又是什么?你忘了那双手了?”
何音心口一颤,默然不应。如果不是高穆毅提起,她几乎已经忘了那件事。她从没细问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尽管那双手关乎一个家庭的生存,但她不在乎。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她感受到的只有复仇的快感,而没有一丝怜悯和愧疚。
高穆毅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扶额低头笑起来:
“一个个装得道貌岸然的样子,到头来还是跟我一样自私自利!”
何音羞愤难当,像是自我辩解一般,反驳道:
“我们不像你,不会去伤害无辜的人!”
“我们?你和谁是我们?高穆诚?还是那家伙?他们都不过是利用你而已。”
“那你呢?莫名其妙跑来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高穆毅的脸色变了又变,似乎在历经不可言说的煎熬。
“难道你甘心被他们这样耍弄吗?”
“没人耍弄你,你是咎由自取!”
“我咎由自取?!”
高穆毅突然扣紧她的手腕,面露狰狞:
“那你是什么?自甘堕落?!”
角落里的服务员注意到了他们的反常,正在小声嘀咕,何音提高音量厉声道:
“你放开我!”
“想飞上枝头做凤凰,攀附我不是更快吗?”
没有温度的气息拂过颈部的皮肤,激起一片颤栗。何音抓紧背包,对准他的脸甩过去,高穆毅仰着身子躲开,险些摔倒地上,服务员上前来关心,何音趁机猛踹了高穆毅一脚,借着服务员的掩护,逃出门去,随手拦了辆出租车跳上去。等高穆毅拐着腿追出来时,车子已经开出了十米远,何音探出身子高喊:
“无耻混蛋!unhappy birthday!”
司机惊慌地看了她一眼,何音微笑致歉,心却慢慢沉下去。她迫切地想要见到高峰,见到她的同谋者。她需要看着高峰的眼睛,确认高穆毅的话只是无稽之谈。
何音问了赵逸公司的具体地址,告知师傅后,靠在座椅上迷迷糊糊地小睡了一会儿。混乱交叠的画面,搅扰得她不得安眠。司机师傅小声唤醒她,何音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近午夜,但车窗外的大楼,却是灯火通明。一个人影跑过来,打开后座的门,何音看到满脸通红的赵逸,不禁有些惊讶:
“你也还在加班?”
“情况特殊没办法,好几个项目都在接受审查。”
赵逸领着她走进大楼,明亮的灯光下,何音看清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曾经神采奕奕的少年脸上,蒙着疲惫的阴云,平滑的肌肤刻上了时间的细纹,流露出些许沧桑感。何音停下脚步踌躇不前,她一直以为高峰所说的突发事件,只是躲避她的借口,眼前的事实却证明了她的狭隘。她心里愧疚难安,转身要走:
“那我还是不打扰他工作了……”
赵逸快步拦住她:
“高总知道你要来,脸色才稍微缓和一点,你还是上去见他一面吧。”
“他知道我要来?”
“……嗯,我跟他说了。”
赵逸小心地关注着她的脸色,何音轻叹了口气,跟着他走进电梯。赵逸刷卡按下最高层的按钮,生分地冲她笑了笑:
“你们学校应该不用加班吧?”
“最近在准备活动,所以也加班。”
“哦,看来社畜到哪里都一样。”
赵逸的笑话讲得刻意又生硬,何音勉强扯了扯嘴角:
“……圣诞那天我们有开放日活动,晚上还会有篝火晚会,你要是有时间可以带朋友一起来。”
“恐怕没时间,到月底估计都得加班……”
电梯门缓缓开启,赵逸扶着门让她先出去,幽深的甬道直通向一道双开红木门。何音等了赵逸一步,和他并肩走过铺着厚实地毯的甬道。左侧的凹室设置了一个前台,近旁是一间全玻璃的办公室,里面的灯都亮着,但位置上空无一人。赵逸打开红木门,示意她先进去。
何音跨进门,一眼就看到了圆弧形的全景落地窗,万家灯火闪耀着向地平线延展。窗前摆着一张红木长桌,宽绰精美,桌后一张黑色的真皮座椅,气势压人。
“喝点什么?”
何音回头看向赵逸,他正站在水吧前,琳琅满目的酒水茶饮装满玻璃展柜。
“热水就可以,谢谢。”
她坐在茶几旁的沙发上,环视着过于轩敞的办公室
“高总一会儿就来。”
赵逸将水杯放在茶几上,退到一边局促地站着。何音仓皇起身:
“你去忙吧,不用陪着我。别耽误工作。”
赵逸的神情松了松:
“那我先出去了。”
何音微笑应着,目送着曾经朋友相称的少年,消失在门扉之后。她默立片刻,像是在哀悼那段青葱的友情。何音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的璀璨星光,心口莫名地发寒。这里离人间那么远,离可触碰的生活那么远。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费尽心机争夺这样一个孤独的,没有人烟的高地。
身后传来开门声,迟疑的脚步慢慢靠近,何音没有回头,落地窗上已然映出了熟悉的身影。高峰停在她身后,幽暗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没有再向前。过去的他会紧紧拥住她,用炙热的胸膛包裹着她,替她驱散周身的寒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举步不前。
何音不由得猜想,是不是高穆毅所说的父子之间的交易,绊住了他的脚步。她劝说自己不要去妄加猜测,劝说自己,只要他再向前一步,就什么也不问。但是,她等了又等,高峰只是不言不语地站在原地。何音低头苦笑,问题的答案好像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不是有那样一场交易,他都已经决定了收回对她的好,连同曾经的承诺也一并收回了。
“你好像很忙,我还是不打扰你工作了。”
何音垂着头转过身,蓦地跌入温暖的怀抱,那温度生疏地让她害怕,却又忍不住想要贴近。
粗粝的下巴陷入她的肩颈,低哑的声音透着深深的无力感:
“你去哪里了?身上怎么这么冷?”
何音试图推开他,却被近乎粗暴地困在双臂之间:
“不要推开我!”
“明明是你推开我,是你把我一个人丢下!”
何音奋力挣扎着,压抑的泪珠断了弦,努力维持的镇定彻底碎裂,连日的紧张和疲惫抽离了最后支撑的力气,她倒在他的臂膀间,抽泣不止。
宽大的手掌钳着下巴,抬起被泪水濡湿的脸。何音睁开婆娑的泪眼,试图寻找曾经柔情似水的眼眸。苦涩的唇吻过眼睑,小心地拭去眼角的泪痕。何音终于看清了那双眼,不安和惶恐击穿了镇定的底色,在漆黑如墨的眸子里卷起厚重的雨云:
“我就在门口等着你开门,你为什么不开门?我走了你也不在意吗?”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你答应过会照顾我的,你承诺过不会留下我一个人的,你又食言了……为什么你总是食言?”
“我怕自己会说出伤人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高穆毅的话徘徊在耳畔,有一下没一下地蛰着她,蛰得她疼痛难耐。何音擦干眼泪,侧身躲开他的怀抱,走到一旁,抱着微微颤抖的胳膊,竭力克制着情绪:
“为什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
高峰神情一滞,试图靠近她:
“我们别吵架好不好……”
何音后退了两步,和那双试图和解的手拉开距离:
“你想说什么伤人的话?说啊,我可以承受!”
舒展的五指蜷缩成拳,代替冰冷的言语表达着愤怒:
“……你想要我说什么?你明知道我对欧阳的想法,却放任他的亲昵!”
“什么叫放任他的亲昵?!我跟他怎么亲昵了!”
“我亲眼看到他抱着你!”
“他没有抱我!你不要每次有事,就把欧阳扯进来,混淆视听!”
破碎的目光迅速收敛,凝结成冰:
“为什么你要袒护他?”
“我没有袒护他!我说了跟欧阳没关系!你不要避重就轻!”
何音背过身,深吸了一口气,缓解突然的窒息感。
身后的追问不依不饶:
“跟他没关系?!那你告诉我,你刚刚和谁在一起?”
何音听明白了质问背后的不信任,但她不知道,这份怀疑是出于爱的不安,还是不爱的借口。
“你问我跟谁在一起?不如你先告诉我,高穆毅是怎么出来的?!”
紧绷的身形蓦地松懈下来,他转身走到桌旁,倚靠着桌沿,略显烦躁地解开两颗衬衫的扣子,目光沉沉地看着何音,带着审慎的距离感:
“他去找你了?”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你想要我回答你什么?”
“是不是你……”
“是!”
柔情的伪装被撕得粉碎,冷漠无情的那一面显露出来,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打算掩藏。
何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试图在冰封的眸底寻找一丝裂缝:
“那你之前说的那些,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都是骗我的?”
“我说不是,你会信吗?”
高峰顺手拿起打火机,打开一个小盒子,手一顿,又放了回去。何音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眼前的人,是如此的陌生而遥远。
“我不知道你还抽烟……”
“……工作的时候偶尔抽。”
高峰垂着头,长长叹了口气:
“何音,事情一直在变化,我没办法每件事都跟你解释清楚,你明白吗?”
事情会变化,人也会变化,感情也会变化。
何音没了底气,她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这也包括……我们的关系吗?”
“你在说什么?”
“我们的关系也变了吗?”
空气变得稀薄而冰冷,何音感觉自己的喉咙被紧紧扼住,没办法呼吸。
“……你又是听了谁的话,来问我这种问题!高穆毅吗?”
“不是……”
“不是?!你不是刚刚见过他吗?”
“我只是想知道……”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值得信任,连高穆毅都能轻易动摇你!”
“我没有不相信你!”
“你相信我,就不会问这种话!为什么谁都可以取得你的信任,只有我,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让你相信我?!”
“我只是……”
“何音,我想要的从来没变过,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那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我……”
心脏的跳动声突然放大,耳中一阵轰鸣,何音想起欧阳教她的办法,尝试着把手指放进耳朵,但手臂不住地颤抖。晕眩和恶心同时袭来,她慌张地找寻一个可倚靠的地方,可周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何音?”
她循声看去,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向她奔来,灼热的胸腔燃尽了最后一丝氧气,她捂着发紧的喉咙张开嘴,试图搜寻一点空气。双腿失去支撑力,她跪在地上,单臂撑着厚实的地毯,不让自己倒下。忽然,身子一斜,手掌下的地毯扭曲着变形,化成绵软的波浪,似乎要将她拖入其中。
一双胳膊及时圈住她的身体,抱着她远离危险的波浪。温暖的胸膛护着她,一个文件袋罩住了她的口鼻。
“呼吸,快呼吸。”
她抓着他的手腕,深深地吸气,文件袋皱成一团,又缓缓鼓起来,一次又一次。麻木的四肢慢慢有了知觉,混沌的意识开始清明,胸口的压迫感也逐渐消退。她感觉到紧贴着后背的温暖,那温暖,曾给予她安宁,如今却刺痛她的皮肤。她坐直身子,接过文件袋,自己压着慢慢呼吸。额头的冷汗滑落眼眶,裹挟泪水,流入掌心。何音闭上眼,把所有懦弱的泪水挤出眼眶。
片刻后,她放下纸袋,呼吸变得平顺,而泪痕也已经风干。
“好点了吗?我带你去医院。”
何音悄然躲开扶她的手,缓了缓神,自己撑着地面起身。
“你忙吧,我回去了。”
疲惫无力的身体被拉回了那个怀抱,何音垂着手,任由那双手臂紧搂着她,并没有回应。
“何音,我们第一次去溪谷的时候,我问过你,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你还会不会选择站在我身边。那时候你说,当然会。现在你的答案,还和当初一样吗?”
何音紧抿着嘴,漠然以对,她的心里没有答案。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即使是曾经真挚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