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沿路的店家装饰一新,彩灯、雪花、圣诞树、麋鹿和圣诞老人遍布大小橱窗。往来的情侣身着红绿主色的毛衣,戴着圣诞帽,捧着包装精美,身价倍涨的苹果,在璀璨的灯饰前留下甜蜜的合影。这本是庆祝耶稣诞生的日子,却俨然成了另一个情人节。
乔医生放大家早归,去赴各自的约会,何音独自留下,陪着她清点明天要用的物料。
“你怎么不去约会?”
何音把清点完的宣传资料放进一旁的纸箱,轻描淡写地回道:
“他要加班。”
其实,中午高峰问起她晚上的安排时,是她用加班的借口婉拒了他没说出口的邀约。她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也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刻意营造的甜蜜氛围,并不能弥合他们之间的裂痕。何音自认这样的逃避是懦弱的,但她经不起再一次咄咄逼人的争执。
“那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参加福音会?”
何音接过乔医生递来的册子,随口问了一句:
“我都不知道,原来乔医生你是基督徒。”
“不是,我是无神论者,参加福音会就跟过年去庙里上香一样,感受一个宗教的氛围而已。”
何音诧异地看了乔医生一眼,发现她也正瞧着自己,眼里透露着俏皮的神色,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
“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无可无不可,界限是自己定的。”
何音想起欧阳,他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无论是欧阳、乔医生,还是早就离开她生活的大姐、二姐和老四,他们对自己和世界的认知是如此明确,因此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坚决而从容。而她自己却总是在摇摆不定,惶惑不安。就像高峰说的,谁都可以动摇她。
“有信仰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乔医生沉吟着回道:
“算是一种安全感吧……人的恐惧和不安都来自未知,而宗教恰巧填补了这份空白。所以,往往在重大灾难和战争时期,宗教会有快速的发展。不过,信仰也不仅限于宗教。”
“乔医生,你的信仰是什么?”
“我吗?”
乔医生略一沉吟,圆圆的脸上绽放俏皮的笑容,宛如缀着露珠的花朵,娇俏可人:
“我信仰我自己,是不是很自大?”
何音已经很久没有在乔医生的脸上,看到如此明媚的笑意。高穆诚的离去带来的阴霾,正在慢慢驱散。何音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
“这不是自大,是自信。我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成为自己的信仰。”
“现在就可以啊。”
乔医生揽着她的肩,撒娇一般轻轻靠了一下。何音心里一暖,不禁有些羞赧:
“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两人说笑着,把清点完的物资归置到一起,方便明天取用,随后便锁了门,步行前往社区教堂。沿途,有许多应景的小吃摊摆在路牙上,两人一面吃着一面逛。等走到教堂时,福音会已经开始了。门口有志愿者正在分发点心饮料和平安果,两人各自领了一份,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何音好奇地环视了一圈,和影视作品中看到的不同,这里没有流光溢彩的玻璃壁画,没有气势磅礴的浮雕,也没有富丽堂皇的拱廊,甚至连耶稣的身像都已经褪色,显出陈旧的模样。但正是这样略显简陋的环境,却让人觉得亲近自在,仿佛通往天堂的大门是触手可及的。
此时,一名牧师模样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台上侃侃而谈,说的是耳熟能详的马槽的故事。低沉的声线抑扬顿挫,感情充沛,仿佛那一幕幕是他亲眼见证。近旁的信徒虔诚的双手合十抱怀,眼里噙着泪花,用情之深可见一斑,何音尝试着静下心来聆听。明明是早就听过的故事,连细节都如出一辙,可在那牧师的渲染之下,何音却感受到了莫名的悸动,仿佛那个素未蒙面的异乡人,真的是为了拯救我才降生于世,饱受苦难折磨,最终为了偿还我的罪孽而悲惨殒命。
那样的爱是如此的无私而伟大,不问付出,不求回报,和人世间自私、暴力、充满占有欲的爱迥然不同。何音不由自主地看向救世主的脸,那张近乎哀默的脸,和庙宇中的佛像不同,他更像世人,迷茫、困惑、犹豫。好似一个徘徊在十字路口的旅人,或者是一个落魄的诗人,苦思冥想着晦涩难懂的诗词。也许,他就是一个寻常的普通人,只是世人将他谨慎的沉默,误认为是睿智的从容。何音兀自遐想着看向近旁的人,对方正闭着眼,随着某种神秘的节奏默念着“阿门”。何音自觉有些亵渎,不敢再胡乱作想。
牧师在齐声的“阿门”中结束了讲述,朗声道:
“今天,有很多新的面孔出现,如果有谁有意成为我们的兄弟姐妹,请站起来,让我们看到你们的脸。”
话音未落,人群中陆陆续续有人站了起来,男女老少都有。牧师的脸上显出满意的神色,何音诧异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悚然,感觉自己误闯了事先排演好的神秘仪式。
乔医生俯身过来解释道:
“这是其中的一个环节,结束后会有乐手的演奏,还有唱诗班的吟唱。”
何音点着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链,思绪顺着鹅卵石的纹理回到了溪谷的那一日。那时的她不知爱为何物,毫不犹豫地说出那句“当然会”。但如今,她品尝过爱情的苦涩,体会过分离的痛楚,沉沦在不安的旋涡中,再没了勇气和自信说出那三个字。她甚至没有抬头确认,自己的沉默在那双眼里留下了什么。那一刻,她想到的只有自己,只在乎自己的感受。
舒缓而悠扬的乐音缓缓飘荡,稚嫩的童声应和着唱起颂歌,歌颂着爱的美好。近旁的人陶醉地跟着吟唱,恍入无人之境。何音有些羡慕,但又觉得惊惧,她好像永远无法像这样完全盲目地奉献自己。总有一部分的她在挣扎,在反抗,在怀疑。
口袋里的手机嗡嗡作响,惊扰了近旁之人的沉醉,对方投来愤怒的一瞥,与方才的虔诚和仁爱完全是判若两人。何音慌忙挂了电话,回复说自己还在忙,高峰问她几点下班,她犹豫着没有回答。乔医生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离开。
走出教堂时,夜已深,往来人头攒动,比他们来时热闹了许多。乔医生说开车送她回家,两人避开熙熙攘攘的人群,绕远路走。何音说起方才的联想,闻言乔医生泯然一笑:
“要我说,耶稣是个能力出众的心理学家。”
何音转念一想,应和道:
“有道理……”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相信人造神。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那祂必定是爱和自由的化身,与一切利益无关。”
“可是爱不也是自私的吗?”
乔医生放慢了脚步,似乎在思量:
“神的爱是无私的,因为祂把世人都归于自己,爱世人就等同于爱自己。可我们是凡人,凡人的爱当然是自私的。”
何音犹豫着问出自己的疑惑:
“但爱和自私不是矛盾的吗?如果你爱一个人,不是必然要割舍一部分的自己吗?”
“爱情和友情、亲情一样,都是一种情感的置换,这个过程是让我们完善自己的情感认知。换言之是让我们认识自己,完善自己,看清自己的边界在哪里,底线又在哪里。爱不是让你割舍自己,而是让你成为更好的自己。”
昏黄的路灯笼罩着乔医生的脸,闪动的智慧的圣光,何音想起初见那一天,她也是这样看着自己,浅浅地微笑着,像是鼓励,又像是宽慰。
“谢谢你乔医生。”
“谢什么,你愿意跟我聊,我很高兴。最近,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又失眠了?”
“……睡得不太踏实。”
“负面情绪压在心里是不会消解的,只会慢慢发酵变质。”
乔医生话锋一转,调侃道:
“这点你得向万琳学习,恶气一定要分享,绝不让它烂在肚子里。”
想到万琳眉飞色舞地抱怨的模样,何音哑然失笑:
“那我恐怕学不来……”
“倒也不必像她这么极端……反正有心事就说出来,别一个人憋着。放着我这么个心理医生不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何音顺势揶揄道:
“计费吗?”
乔医生傲娇地一甩头:
“当然计费!不然,我苦学多年是为了什么?”
“不是说是公益项目的吗?”
何音撒着娇挽住乔医生的胳膊,乔医生掩嘴窃笑:
“傻丫头,你还真以为那是公益项目?”
何音愣了一下,疑惑地追问:
“不是公益项目?那是谁付的钱?”
乔医生恍然意识到什么,面露一丝尴尬:
“说漏嘴了,不过现在告诉你应该也没关系……”
“告诉我什么?”
“那时候,是穆诚付的费用,他说你是克莉丝的朋友,想帮帮你,让我不要告诉你。”
何音停下脚步,心底泛起一丝寒意。
“高穆诚是在我去之前跟你说的?”
“是啊,怎么了?”
那时候她和高穆诚只见过一次面,和克莉丝也只是刚刚熟悉,谈不上有多亲近。高穆诚完全没有理由帮她,况且乔医生的名片是大姐给她的,说是朋友介绍的。
“何音,你怎么了?”
乔医生拧着眉上前扶住她:
“脸色这么差,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何音苦笑着拢紧衣领:
“风有点冷。”
风确实很冷,但这冷风来自心里,肆虐着散播寒意,任她怎么捂也捂不暖。她细想着过去的桩桩件件,萌生了一个似乎不可能,但又完全合理的猜想。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乔医生,当初是不是高穆诚介绍我来晨星的?”
“也不算是他介绍的,确实是你各方面条件都比较合适。”
乔医生回答得很谨慎,但何音还是听懂了隐藏在话里的意思。她揪着胸口,竭力抑制着失衡的心跳。往事一幕幕闪过眼前,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进对方设下的陷阱。高峰一直在提醒她,她却自作聪明,把他视作良善的大哥,维护他,心疼他。到头来,高穆毅这个穷凶极恶的人,反而成了最坦诚的人。关于周婷婷的事,是真的,高穆诚利用她的事,是真的,那关于父子间的交易……
何音不敢再往下想,她只觉得自己是那么悲哀又可笑。高穆毅说的没错,谁都可以骗她,谁都能骗得了她。
“何音……”
乔医生悄然拽了她一下,眼神示意她不远处的人影。她定睛看去,高峰正站在岗亭的灯下,翘首望着她们。
乔医生迎上前寒暄,断断续续的话语在风中摇摆。
“高先生,来接何音吗?”
“嗯,你们刚从外面回来?”
“去教堂逛了逛。”
何音停在原地无力挪动半步,寒意灌进脚掌,结了冰,紧紧黏着地面。看到乔医生回头向她摆手,她机械地抬起手臂回应。静夜里的沉默是如此喧嚣,他站在十几米远的地方等着她,但这十几步,何音却怎么也跨不过去。最终还是他缓步走向她,带着小心和谨慎,一步又一步,从光里走入黑暗,又从黑暗中走向她的眼睛。
“站在那里,不要过来……”
何音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支离破碎。
高峰站定在三步之外,默不作声。何音低垂视线盯着他手上的戒指,那是另一个曾经真挚的承诺,但她不知道,此刻是否依旧如是。
“我有话问你,如果你不能说实话,现在就走。”
“你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你跟他做了交易?”
“是。”
“跟我们有关?”
“是。”
何音张了张嘴,却不敢再问下去,她好像又回到了玄关,无望地看着那道紧闭的门。静默的脚靠前了一步,又靠前了一步。
“我说了你别过来!”
寒风带来他的清香,那是思念的味道,是幸福的味道,也是痛苦的味道。那味道折磨着她,动摇着她。
“如果你是怀疑我妥协了,那答案是否定的。我没有妥协,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
她等待的答案,期盼中的答案落在冰面上,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何音看着那枚银色的戒指和自己的戒指交缠在一起,却感觉不到指尖的温度。坚实的臂膀缠绕着,将她卷入怀抱。那怀抱依旧炙热,可那炙热已经无法抵达寒风肆虐的内心。
何音由着他把自己带回家,用热水洗去附着在皮肤上的寒气,仔细地吹干每一丝头发,为她掖好被子,亲吻着她的额头。她像个没有自主能力的娃娃,配合着他完成这一切,等着他回到床上,搂着她,抚着她的发丝,把那些承诺说了一遍又一遍。就像那个宣讲的牧师,言辞恳切而真挚。何音听到了,却感受不到。
她忽然抬头吻住他,求救一般,贪婪地掠夺他的呼吸。她需要他的热烈来消解心里的寒意。他回应着她,带着些许诧异。何音近乎粗暴地掀起他的衣服,压在他的手腕上,用脸颊,鼻翼,双唇,和冰凉的胸膛去感受燃烧的烈焰。那火肆虐着将她席卷到身下,包裹着她,密不透风。何音慢慢推开他,翻身骑坐在他的腿上,定定地看着墨黑色的眼眸,那双眼里潜伏着每个高家人的影子。那些欺骗她,戏弄她,羞辱她的人。她的手掌握着他的喉颈,就像扼着每一个高家人的喉咙。那一张张狰狞的、虚伪的、愤怒的、痛苦的脸分离又交叠,最终汇集成眼前这张脸。这张悲伤、惶恐、不安、焦虑的脸,诉说着爱意,然而,正是这份爱意拽着她来到深渊的边缘。
何音低头呢喃着吻他:
“抱紧我……”
熊熊燃烧的火刺穿她的身体,炙烤着体内的寒冰,消融的冰水弥漫开来,淹没了她的一切感官。然而,理智却高悬着,用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目光,注视着野兽般交缠的身体,极致缠绵。看着他们的脸上显出圣徒般虔诚的痴迷,在逐渐高亢的吟唱声中,宣泄着积压在心底的恐惧和孤独,直至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倚靠着彼此瘫软在床榻上。
信仰的圣光逐渐退散,他们又变成了不被眷顾的凡人,惶惶地望着彼此。掌心是对方的脸,被汗水濡湿的额头相抵,鼻息间的呼吸交融在一起。何音终于感受到一丝真实,但那真实细若游丝,飘荡在空中,随时有断裂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