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河间府阜城县,暮色如墨,压得整座县城喘不过气。
一间不起眼的客栈上房内,烛火摇曳不定,橘黄的光线下。
两张脸写满了绝望与灰败,像是被寒霜打蔫的枯草,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死寂。
魏忠贤,这位曾经权倾朝野、令百官战栗的九千岁,此刻早已没了昔日的威风。
他枯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一个空酒杯,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渗进骨血,却远不及心口的冰寒。
那是从云端跌落泥沼的失重感,是众叛亲离的窒息感。
他的心腹李朝钦,同样面容憔悴,眼眶红肿,身上的衣服也沾了不少污渍,往日的精干早已不见踪影。
他垂手立在一旁,身子微微发颤。
“厂公……外面……怕是布满了锦衣卫的探子。”
“还有那些恨不得生啖我等之肉的义士……崇祯小儿,他是铁了心要赶尽杀绝啊!”
魏忠贤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干涩得像是裂了缝的树皮:
“凌迟……呵呵,咱家伺候了大明两代皇帝,从东宫伴读做到司礼监秉笔,东厂在手,生杀予夺,何等风光……”
“到头来,竟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让天下人看笑话……
“也好,也好……”
魏忠贤说着,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满腔的屈辱与恨意。
恨崇祯的翻脸无情,恨百官的落井下石,更恨自己机关算尽,终究没能斗过天命。
就在这时,外间厢房忽然飘来一阵唱曲声,是个书生借着酒意刻意拔高的调子,唱的是时下流行的《桂枝儿》。
“……当初势比泰山重,今日休官轻似蓬……船到江心补漏迟,事临头来怎生好?……”
那曲子缠绵又刺耳,像是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剐在魏忠贤的心窝上。
每一句都精准戳中他的痛处势。
魏忠贤浑身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子晃了晃,脸色瞬间又灰败了几分,连指尖的摩挲都停了下来。
李朝钦听得怒火中烧,胸腔里的火气直往上冲,他攥紧拳头,就要冲出去呵斥那个不知死活的书生,却被魏忠贤抬手死死拦住。
“唱吧,唱吧……”
魏忠贤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叹息,眼底的浑浊又深了几分,
“唱得对啊,船到江心补漏迟……”
他抬头看了看房梁,木梁上积着薄薄一层灰,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咱家这条破船,早就漏了底,到了江心,翻,是迟早的事。”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那是枭雄最后的自尊。
与其被押赴京城,在午门受那千刀万剐之刑,让仇人拍手称快,让天下人唾骂。
不如自己了断,留个全尸,也算保全了最后一点体面。
“朝钦,与其被押赴京城,受那千万万剐之刑,让仇人拍手称快。”
“不如……咱家自己了断,留个全尸,也省得再受辱。”
李朝钦闻言,泪如雨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哽咽:
“厂公!奴才……奴才自幼跟随厂公,蒙厂公提拔,才有今日……”
“您若走了,奴才绝不独活,愿追随厂公于地下!”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寻绳索,心中又痛又怕。
痛的是主子的绝境,怕的是从此没了依靠,更怕这世间再无容身之处。
就在两人心生死志,即将付诸行动之际,房间的角落里,阴影忽然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
没有丝毫声响,一道青衫身影便无声无息地浮现,身姿挺拔,衣袂轻扬,仿佛他一直就站在那里,只是此前无人察觉。
“谁?!”
魏忠贤和李朝钦同时骇然变色,李朝钦更是下意识地扑到魏忠贤身前。
虽然他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护不住任何人,但多年的忠诚早已刻入骨髓。
魏忠贤也猛地坐直了身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死死盯着那道身影。
能在他和李朝钦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潜入房间,绝非等闲之辈。
烛火缓缓移过,映照下来人的面容。
那是个年轻人,眉目清俊,神色平静,眼神深邃如同千年古井,不起一丝波澜。
周身带着一股与这凡尘俗世格格不入的清气,仿佛沾染了山间晨露与松风。
却又在腰间挂着一枚不起眼的玄铁令牌,令牌上刻着古朴纹路,正是镇妖司的标识。
那是专司缉拿妖邪、行走于阴阳两界的特殊机构,怎么会找上自己?
来人正是苏子谦。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屋内情形。
散落的蟒袍、空荡的酒杯、跪地垂泪的李朝钦,以及那个即便落魄至此,眉宇间仍残留着几分昔日枭雄气度的老太监。
这就是魏忠贤,那个曾经让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甚至能与皇权分庭抗礼的司礼监秉笔、东厂督主。
如今,却如同丧家之犬,困守在这破败客栈,等着自我了断。
即便是苏子谦这般见惯了生死离合、看透了世事沉浮的心性,此刻也不由得在心中生出一丝感慨世事无常,白云苍狗。
昨日还是权倾天下的九千岁,今日便成了亡命之徒,天道轮回,因果循环,果然从不会错。
魏忠贤到底是经历过无数风浪的人,最初的惊骇过后。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死死盯着苏子谦,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惊疑与审视:
“你……你是何人?镇妖司的武官?为何会在此处?”
他从未见过这个年轻人,更想不通镇妖司管的是妖邪之事,与朝堂权斗无关。
一个镇妖司的人,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
苏子谦目光平静地迎上魏忠贤的视线,没有丝毫拖沓,开门见山:
“救你之人。”
“救我?”
魏忠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笑声嘶哑又凄厉。
震得烛火都跟着晃动,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带着浓浓的讥讽与自嘲。
“哈哈哈……”
“咱家已是待死之囚,崇祯小儿要剐了咱家,天下人恨不能食咱家之肉,寝咱家之皮!”
“你一个……一个沾着方外气息的武官,救咱家?凭什么?又为何要救?”
他上下打量着苏子谦,试图从这张过于年轻的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是为了他藏匿的财宝?还是想借着他攀附权贵?
可他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咱家与你素不相识,无亲无故。救一个将死之人,一个天下皆曰可杀的阉宦,你不怕惹祸上身?”
“不怕脏了你的修行路?还是说……你另有所图?”
他一辈子玩弄权术,最懂人心险恶,从不相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援手,所有的善意背后,必定藏着更深的算计。
苏子谦对于魏忠贤的质疑和讥讽并不动怒,神色依旧平静,语气淡淡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祸福自有天定,修行亦在人心。救你,非为你昔日权势,亦非同情你之遭遇。”
苏子谦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墙壁,望向了千里之外的京城方向,那里有龙椅上的少年天子。
有虎视眈眈的百官,更有暗流涌动的妖邪势力,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邃:
“只因这天下棋局,有时需要一些看似无用的棋子,在关键时刻,方能搅动风云。你魏忠贤,或许就是其中一枚。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魏忠贤闻言,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惊雷劈中。他没想到对方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
不是为财,不是为名,甚至不是为了朝堂权斗,而是为了棋局?他这只即将被碾死的臭虫,还能有资格成为棋子?
惊疑、荒谬、一丝绝处逢生的悸动,以及更深沉的警惕,在他心中交织翻滚。
他知道,成为棋子未必是好事,或许会陷入更深的漩涡,但至少……活着。
他看着眼前这个神秘的青衫武官,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似乎完全看不透这个人。
他身上的清气与镇妖司的铁血气息格格不入,他的话语简单却暗藏深意,仿佛早已洞悉了这天下的走向。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魏忠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绝境中抓住一丝希望的本能,也是对未知命运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