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官道两旁,萧瑟更胜京城。寒风卷着尘土和枯草。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里面坐着一位用厚厚斗篷遮掩了面容和身形、气息萎靡的老者魏忠贤以及苏子谦。
行至河间府与真定府交界处,眼前的景象让见惯了妖魔邪祟的苏子谦,心头也不禁为之一沉。
官道两旁,或坐或卧,挤满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
他们大多是从陕西逃难而来,眼神麻木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
只在看到苏子谦他们的车马车,才会短暂地亮起一丝微弱的、属于求生本能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污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老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孩子快饿死了,求求您……”
“俺们从陕西延安府来,地里颗粒无收,官府还催逼赋税,活不下去了啊……”
哀鸿遍野,哭声微弱,却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悲怆。
苏子谦勒住马,示意车夫停下。
他目光扫过这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百姓,看到了易子而食后残留的麻木,看到了冻饿而死的尸骸被随意丢弃在路边,任由寒鸦啄食。
这便是大明江山的根基,如今却在凛冬中寸寸断裂。
他让将马车上携带的大部分干粮和清水都分发了下去。
这点食物对于庞大的流民群体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却也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和争抢,也引来了一些贪婪而危险的目光。
苏子谦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他的注意力落在了流民边缘,三个蜷缩在一起的孩子身上。
他们比其他孩子更瘦,几乎皮包骨头,但眼睛却比其他麻木的流民要明亮一些,带着一种野草般的顽强。
两个男孩,一个女孩,看起来都不过八九岁年纪。
苏子谦的声音难得地温和,
“你们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点的男孩,一边努力吞咽,一边含糊地回答:
“嗯,俺叫刘铁柱,这是俺弟刘狗蛋,俺们是陕西米脂的,官府要加赋,又闹旱灾。”
“地里长不出粮,后来……后来就反了,到处打仗,俺爹娘……”
他的声音顿住了,喉结滚动了几下,眼圈瞬间红了,却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
旁边的刘狗蛋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补充:
“爹娘让俺们跑,说往北边逃,或许有活路……路上,路上好多人饿疯了,有的……有的把娃换着吃……”
小女孩吓得往刘铁柱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声音细若蚊蚋:
“铁柱哥,俺饿……俺不想被人换走……俺想爹娘……”
“她……她叫招娣。”
刘铁柱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痛,
“俺们都是从陕西来的,爹娘……都没了。路上遇到兵匪,爹娘为了护着俺们,被……被砍死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痛。
苏子谦走过去,蹲下身,将几块特意留下的、较为软和的饼子递给他们。
三个孩子先是警惕地看着他,随即被食物的香气吸引,小心翼翼地接过,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吃,别噎着。”
那叫招娣的女孩,抬起脏兮兮的小脸,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苏子谦,小声补充道:
“谢谢……谢谢老爷。您是好人。”
苏子谦看着这三个在绝境中依然保留着一丝灵性的孩子,心中一动。
乱世如洪炉,能活下来的,尤其是还能保持一点清醒的,或许都有其不凡之处。
这三个孩子,心性未定,正是可塑之才。
“你们可愿意跟我走?”
苏子谦看着他们,目光平静却坚定,
“跟我走,或许会吃苦,要学认字,要学本事,甚至可能要面对危险。”
“但至少,你们有口饭吃,有条活路,不用再颠沛流离,不用再担心被人换着吃掉,将来还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
三个孩子愣住了,互相看了看。
刘铁柱眼中闪过挣扎,看了看身后茫茫的流民队伍,又看了看苏子谦平静却令人安心的眼神,最终用力点了点头:
“俺愿意!老爷是好人!”
刘狗蛋见哥哥答应,立刻用力点头,眼里满是渴望:
“俺也愿意!俺想认字,想变强,再也不被人欺负!”
招娣怯生生地拉了拉刘铁柱的衣角,小声说:
“俺也跟老爷走,俺会缝补,会洗衣,不添麻烦……”
苏子谦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招娣的头,指尖的温度让女孩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他起身对车夫说:
“把他们带到后面的小车上,找些干净的毯子给他们盖上。”
苏子谦便让车夫将这三个孩子带上,安置在后面装载杂物的小车上。
回到马车旁,魏忠贤透过车帘缝隙,看着外面地狱般的景象和苏子谦的举动。
沙哑地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
“苏大人倒是好心肠。这大明天下,这样的流民何止千万,你救得过来吗?”
“救了这三个,还有千千万万个,不过是杯水车薪,白费力气罢了。”
苏子谦掀开车帘一角,看着魏忠贤那隐藏在阴影中的脸,淡淡道:
“救一个是一个。况且,有些种子,现在种下,将来或许能长出不一样的庄稼。”
苏子谦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魏忠贤,
“倒是九千岁,看了此情此景,可曾想过,你掌权之时,大兴土木,苛捐杂税,打压异己,这天下,是否也曾有过这般景象?”
“那些饿死的百姓,流离失所的孤儿,是否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魏忠贤闻言,身体微微一僵,沉默了。他掌权时,只顾争权夺利,打击异己,何曾真正用心体察过这等民间疾苦?
或许,这遍地的流民,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车队继续前行,绕过可能有关卡盘查的大路,专走偏僻小径,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到了京城。
进城之后,苏子谦并未将魏忠贤安置在什么隐秘的庄园别院。
反而直接带回了镇妖司衙署附近,一处隶属于北司、看似普通、实则守卫森严的院落。
这里人来人往,反而最不容易引人怀疑。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苏子谦对有些忐忑的魏忠贤说道,
“京城之内,天子脚下,谁会想到,被全国通缉的钦犯魏忠贤,就藏在镇妖司的眼皮子底下?这便是灯下黑。”
魏忠贤看着窗外不远处镇妖司那肃穆的衙门口,以及街上巡逻的兵丁。
嘴角抽搐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几分认命,也带着几分对苏子谦胆大妄为的佩服。
“苏大人……果然非常人也。”
而那三个被带回的孩子,刘铁柱、刘狗蛋和招娣,则被苏子谦交给了沈七,让她先安置下来。。
乱世的种子,失势的权阉,都在这座看似平静的京城深处,悄然落定。
谁也不知道,他们将会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