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街角那棵老槐树时,树影斑驳地投在地上,他忽然想起清晨林渔总爱在这树下捡掉落的槐花,辫子上别着朵嫩白的花,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
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暖,可此刻心里却沉甸甸的,像压了块湿冷的石头。
往官府去的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挑着担子的货郎、挎着菜篮的妇人,擦肩而过时的笑语声衬得他愈发沉默。
到了官府衙门前,两尊石狮子在日头下泛着油亮的光,
朱漆大门敞着,日头正烈,几个差役斜倚在门边晒太阳,有的还眯着眼打盹。
见陈京走近,他们像是被针扎了似的猛地直起身,先前的慵懒一扫而空,快步迎上来,脸上堆着拘谨的严肃:
“陈大人。”
陈京唇边泛起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没应声,径直往里走。
“陈大人留步!”身后的差役连忙跟上,
“我们大人特意吩咐了,您来了就去书房找他,说有一封京城来的信,是给您的。”
“信?”陈京脚步一顿,眉头微蹙。
来自京城?他心头打了个突,脑海里瞬间闪过数个念头——是吏部的调令?还是京中旧友的消息?
跟着差役走进知府书房,接过那封盖着火漆印的信,陈京指尖捻着信封,迟疑片刻才拆开。
信纸展开,上面的字迹工整却透着冷硬,只寥寥数语,却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林渔已被朝廷专人护送回林家村,令他安心处理青崖镇少女失踪案,事毕便可前往相聚。
心头那块悬了多日的大石头轰然落地,陈京长长舒了口气,后背竟已沁出层薄汗。
原来那日的马车,果真是朝廷的人。
他们早看出林渔身处险境,悄悄动了手。
可转念一想,他又皱紧了眉。
朝廷既已知晓林渔有难,必然也清楚青崖镇这桩牵连甚广的少女失踪案。
为何先前任由案件发酵,始终按兵不动,如今却偏偏把这担子压到自己肩上?
他捏着信纸的指节微微泛白,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上,那些墨迹仿佛带着股说不出的寒意。
这封信,与其说是报平安,倒更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将他牢牢困在了这看似平静的青崖镇。
陈京将信纸折好塞进袖中,指尖仍能触到那冰凉的纸页。
他抬眼看向一旁侍立的差役:“张知府何在?”
差役连忙躬身:“大人在偏厅等着呢,说您看完信就过去。”
穿过抄手游廊时,廊下的牵牛花被日头晒得蔫了半边,陈京却觉得心里那点刚松开的暖意,也跟着一点点凉下去。
他想起林渔临走前塞给他的那包桂花糕,想起她站在巷口挥手时的笑,忽然攥紧了拳——
朝廷既然能护她周全,为何非要等到她身陷险境才出手?这青崖镇的案子,又藏着多少不能明说的弯弯绕?
偏厅的门是虚掩的,里面传来张知府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陈京脚步稍顿,只听里面道:
“……人已经送回林家村了,陈京这边也该安分查案了。那几个失踪的丫头,找个由头结了案便是,别真捅出什么篓子,惊动了上面……”
后面的话越来越模糊,陈京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他抬手推开房门,张知府猛地回头,脸上的惊惶还没来得及掩饰,见是他,才强装镇定地起身:
“陈大人来了?信看过了?”
陈京没答,目光落在他桌上的茶盏上,那茶盏里的水还冒着热气,显然方才与人谈了许久。
“张大人方才在跟谁说话?”
张知府眼神闪烁,干咳两声:“没、没谁,就是跟底下人交代些琐事。对了,那案子……”
“案子不急。”陈京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
“我倒是想问问张大人,青崖镇这半年失踪的姑娘,张大人都是用什么由头结案?”
张知府的脸瞬间白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陈京看着他慌乱的模样,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
“看来王大人是不方便说。也罢,既然朝廷让我查,那我就好好查。只是查到什么,捅到哪去,就由不得我了。”
说罢,他转身就走,袖中的信纸被捏得发皱。
阳光穿过廊檐落在他身上,却暖不了半分——他忽然明白,
这青崖镇的案子,哪是什么简单的失踪案,分明是一张网,网住了那些无辜的少女,
也网住了他,而撒网的人,或许就在这官府深处,就在那高高在上的京城里头。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破布,沉沉压在周府的飞檐上。
书房里只点了盏孤灯,灯芯爆出的火星子映在周鹤年布满褶皱的脸上,忽明忽暗。
他手里的茶盏“哐当”砸在紫檀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来,在描金的桌沿上烫出几道白痕。
“废物!一群废物!”
周鹤年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腰间的玉带被他扯得歪斜,
“林渔被人从地牢带走?还是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我养你们这群饭桶有什么用!”
站在底下的下属缩着脖子,青布短褂被冷汗浸得发潮,头几乎要埋进胸口:
“老爷息怒……那人身形看着面熟,腰间还挂着咱们‘影阁’的铜牌,小的们喊他‘三哥’,他也应了。谁能想到……谁能想到是冒牌货啊!”
“三哥?”周鹤年眼睛一瞪,指节在桌上狠狠敲着,
“老三前儿就被我派去盯着陈京了,怎么可能回府?你们这群蠢货!连自家兄弟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下属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声音发颤:
“他、他戴着青铜面具,说话瓮声瓮气的……再说了,地牢那道暗门的机关,除了老爷您和几位头领,旁人根本不知道……他连第几块砖要转三圈都清楚,小的们实在……实在没敢怀疑啊。”
窗外忽然刮过一阵风,吹得窗纸“哗啦啦”响,灯影也跟着剧烈摇晃。
周鹤年盯着跳动的烛火,眉头拧成个疙瘩——
影阁的铜牌或许能仿,暗门的机关却绝不可能外传,除非……是内部出了内鬼。
“他带了多少人?”周鹤年的声音沉了下来,透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