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碰着冰凉的耳垂，心里的慌跟这秋夜的寒气似的，往骨头缝里钻。
“村长这位置，换就换。”
林老实叹了口气，声音沉得像院里的青石板，
“我们平民百姓，遇上那些有权有势的，能有条命活下来就不错了，别瞎操心。”
他抬头望了望天上遮月的乌云，眼神里藏着几分决绝，
“等这风声一过，我们就带着桃花离开林家村——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风又紧了些，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像是在应和他的话，又像是在拦着他，夜色里，连空气都透着股走投无路的闷。
王桂英猛地往后退了半步，粗布衫的衣角扫过墙根积灰的瓦罐，“哐当”一声轻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她眼圈倏地红了，声音也没了方才的压低，带着点压不住的委屈和怨怼：
“去哪里？往哪里走？”
风卷着寒意往她领口钻，她却像是没察觉，指着院门外漆黑的路，声调发颤：
“要钱没钱，要权势没权势，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你说走就走？让我跟女儿跟着你四处跑，天天吃苦受累吗？”
她抬手抹了把眼角，月光下，那点水光闪了闪又消失了：
“这些年你在林家村做的那些事，是好是坏，你我是夫妻，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外面那些权势哪一个不是看银子办事？你拿什么跟他们斗？拿什么让我们娘俩安稳？”
院外的风更急了，老槐树的枝桠刮着土墙，“沙沙”声像极了人在暗处的窃窃私语。
王桂英望着村口的方向，眼神复杂得很——
白日里林渔那句“土鳖乡巴佬”还扎在心上，尖酸刻薄，却也勾得她生出几分念想，想看看村外那些不只有黄土和庄稼的世界；
可转念一想，林老实的话没错，外面的天再大，
也不是他们这些没根没底的人能踩稳的，那些光鲜背后，指不定藏着比林家村更狠的刀子。
“我不是要让你们受苦……”
林老实的声音低了下去，方才的决绝散了些，只剩下无力，他抬手想去拉妻子，却被王桂英避开了，
“我只是怕……怕等他们真的动了手，我们连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风把他的话吹得七零八落，王桂英没再说话，只是望着天上那轮被乌云裹得严严实实的月亮，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
一边是舍不得的故土，是对外面世界的那点渺茫好奇；
一边是现实的骨感，是对未知前路的满心惶恐，搅得她连呼吸都带着疼。
林老实的手僵在半空，又慢慢垂了下去，指节因为用力攥着衣角而泛白。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妻子的话像针，句句扎在实处，他的确没底气拍着胸脯说能让她们娘俩不受苦。
院角的瓦罐还在因方才的碰撞微微晃动，影子在月光下摇来晃去，像极了他们此刻悬着的心。
就在这时，屋里忽然传来一声轻浅的呓语，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
“娘……我渴……”
是桃花。
两人顿时都闭了嘴，连呼吸都放轻了。
王桂英率先动了，脚步放得极缓，几乎是贴着墙根往屋里走，粗布鞋底蹭过地面，只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林老实跟在后面，望着妻子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涩——
这背影他看了几十年，从窈窕到如今微微佝偻，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他，为了桃花。
王桂英撩开布帘进了屋，没一会儿，就端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出来，碗沿还沾着点水渍。
她把碗递给林老实，声音放得极低：
“桃花醒了，喝了水又睡了，嘴里还念叨着屋后的那棵桃树，说明年要摘最大的桃儿。”
说到“桃树”，她的声音又轻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
那棵桃树是桃花出生那年栽的，如今枝繁叶茂，每年春天开得满树粉白，秋天结的桃儿又大又甜，是桃花最宝贝的东西。
林老实接过碗，指尖触到冰凉的碗壁，心里也跟着一凉。
他望着屋里那扇透着微弱月光的窗，能隐约看到床上蜷缩的小小身影，喉结滚了滚：
“我知道难……可留在这儿，就是等死。”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点近乎祈求的恳切，
“我们先往南走，去投奔我远房的表哥，他在镇上开了个小药铺，或许能给我们一口饭吃。
至于银子……我这几年偷偷攒了点，藏在灶膛的砖缝里，虽然不多，但够我们路上用了。”
他没说的是，那点银子，是他这些年当村长，没敢贪一分一毫，省吃俭用攒下的，本是想给桃花将来做嫁妆的。
王桂英愣住了，她没想到林老实竟还藏着银子，更没想到他早有了投奔的去处。
风还在刮，窗棂“吱呀”的声响还在，可她心里那团堵得慌的气，却好像散了些。
她望着林老实，月光下，男人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可那双眼睛里，除了无力，还有对她们娘俩的牵挂。
“那……桃树呢？”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点最后的不舍。
林老实沉默了片刻，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风，声音有些沙哑：
“留着吧。等桃花长大了，要是想回来看看，还有棵桃树等着她。”
屋里，桃花又轻轻呓语了一声，这次没说什么，只是翻了个身，又睡熟了。
王桂英望着屋里的方向，许久，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被风吹走：“好……那就走。带上桃花，就走。”
风似乎小了些，乌云也慢慢散开一点，月光漏下来，照亮了院里的青石板，也照亮了两人相对而立的身影——
前路茫茫，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总能走下去的。
林老实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他把碗放在墙角的石台上，声音里多了点踏实：
“我去把银子取出来，你悄悄收拾点东西，别多，就带几件桃花的换洗衣裳，再拿两个粗面馒头路上吃——
动静越小越好，别惊动了村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