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铜铃悬在花船檐角,被晚风拂得叮当作响,与远处戏台的丝竹管弦、街市的喧嚷喝彩缠成一团,揉碎在粼粼波光里。
花船通体以朱红漆木为骨,舷边垂着半幅明黄色鲛绡帐,
风过时便轻轻扬起,露出舱内铺着的雪色羊绒毯,以及案上那盏燃着龙涎香的银灯——
灯芯跳动间,将顾云锦身上那件石青色暗纹锦袍衬得愈发鲜亮,
衣摆处用赤金线绣的云纹蜿蜒至腰际,随着他凭栏的动作,仿佛要在暮色里腾跃而起。
船下的汴河泛着暖光,水面倒映着两岸连绵的灯盏:
走马灯转出神话的画片,绢面灯笼绘着“八仙过海”的图样,
连寻常百姓家挂的纸灯都缀着细碎的银箔,风一吹便撒下满河星光。
往来的画舫上飘来女子的笑语,脂粉香混着桂花酿的甜气,顺着水流漫到顾云锦脚边。
他指尖抵着雕花栏杆,目光却没落在那热闹里,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河对岸的巷口——
那里是林渔住处的方向,青石板路被灯笼照得通亮,往来行人摩肩接踵,卖糖画的铜勺正舀着金红的糖液,
在石板上勾勒出玉兔的模样,可他望穿了人群,也没见着那抹熟悉的浅绿身影。
“公子,灯会已经开了近一个时辰,前院的人来报,还是没看到林姑娘出来。”
下属垂手立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扰了眼前人的思绪。
顾云锦握着栏杆的指节微微收紧,锦袍下的手腕隐约露出半截玉镯——
他喉结动了动,目光从巷口收回,落在水面漂浮的河灯上——
那些绘着心愿的灯盏顺着水流漂远,烛火在夜里晃得温柔,像极了他此刻悬着的心。
“不着急,”
他开口时声音略有些哑,尾音裹着晚风的凉意,
“好事多磨,她许是在挑灯,又或是在等汤凉,再等等便是。”
话虽如此,他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攥紧了——方才从府里出来时,
他特意让管家备了蜜饯,还让匠人赶制了一盏绘着莲花灯。
灯芯里掺了她喜欢的薄荷香,原想着等见了她,便亲手递到她手里。
可如今花船停在河心,莲花灯就放在舱内的案上,暖光映着灯面的灯光,却没等来该执灯的人。
他不敢再多想,怕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期待,又会在转眼落空,只将目光重新投向对岸,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这时,邻船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轻呼,细碎的笑语顺着水流飘过来。
顾云锦下意识抬眼,便见邻船的栏杆边围了几位身着华服的女子,
鬓边插着珠花,手里捏着团扇,目光都直直地落在他身上,眼底的羞怯混着惊艳,像极了春日里盛放的桃花。
有胆子大些的女子,还借着晚风的掩护,轻声喊了句“顾公子”,声音软得像浸了蜜。
顾云锦却只扫了一眼,便迅速别开了脸,眉峰微蹙,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那些女子的脂粉香太浓,盖过了河面上的桂花香,连笑起来的模样都带着刻意的娇柔,远不及林渔平日里的模样——
她总爱穿浅色系的衣裙,鬓边只别一朵新鲜的玉兰,笑起来时眼底会映着光,说话的声音像浸了清泉。
这般想着,他愈发觉得眼前的热闹有些聒噪,索性转过身,背对着邻船的方向,
目光重新落回舱内的莲花灯上,心里只盼着,下一刻能看见那个浅绿的身影,从河对岸的巷口走出来。
檐角的铜铃还在响,河面上的灯影愈发密集,远处的烟花忽然炸开,金红的光点撒在水面上,像落了一场碎星雨。
顾云锦望着舱内那盏亮着的羊角灯,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他想,再等半个时辰,若是还没见着她,便让船靠岸,亲自去巷口等她,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知道她安好,也好。
江城的白露灯节,是把整座城都浸在了光里的。
青石板路被两侧铺子的灯盏烘得暖融融,朱红的灯笼从街首挂到街尾,
连老字号的绸缎庄都在门檐下缀了串走马灯,灯里的画片转起来,
便是“牛郎织女渡银河”的景致,引得孩童们围着灯柱追跑,银铃般的笑声混着糖画师傅铜勺敲石板的脆响,在晚风里缠成一团甜。
街心的戏台前早挤得水泄不通,戏子们穿着绣金描银的戏服,水袖一甩便带出满场喝彩。
台下卖桂花糖粥的挑子冒着白汽,瓷碗碰撞的叮当声里,掌柜的嗓门亮得像敲铜锣:
“刚熬好的糖粥哟!加了蜜枣和莲子,暖身子嘞!”
穿蓝布衫的书生捧着碗蹲在阶前,目光却黏在戏台边那盏最大的宫灯上——
灯面是名家手绘的“百鸟朝凤”,金线勾的凤羽在烛火下泛着柔光,连翅尖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巷口的首饰摊前围着一群姑娘,摊主手里的银簪子缀着小巧的灯花,晃一下便闪着细碎的光。
穿浅绿衣裙的姑娘捏着支玉兰花簪,转头跟同伴笑:“你看这支,插在发间配咱们的衣服正好!”
同伴笑着点头,指尖却指向不远处的糖画摊:“先买糖画呀!你看那师傅正画‘白露鹤’呢,糖丝细得能透光!”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糖画师傅握着铜勺在青石板上游走,金红的糖液落地即凝,
转眼便现出一只振翅的白鹤,鹤喙衔着颗晶莹的糖珠,引得围观者一阵惊呼。
往街尾走便是东湖,晚风裹着湖水的清冽扑面而来,将街上的喧闹揉得软了些。
湖边早已聚满了人,各色河灯从众人手中飘向水面,像撒了一把会发光的星子。
有孩童捧着盏兔子灯,小心翼翼地放进水里,灯里的烛火映着他的笑脸,连兔耳朵上的绒毛都染了暖光;
穿锦缎衣裳的妇人与丈夫共执一盏荷花灯,灯面题着“平安顺遂”,
两人轻轻推灯入水时,指尖相触的瞬间,眼底的温柔比灯火更亮。
河灯越飘越多,渐渐在水面连成一片灯海。烛火在灯盏里轻轻跳动,将湖水染成暖金色,连偶尔掠过的夜鸟,翅膀上都沾了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