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如钩,寒星寥落。
劫后余生的队伍,如同溃散的蚁群,在万灵泽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与残余的毒瘴血气中,朝着东北方向仓惶奔逃。
沉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呻吟声,踉跄的脚步声,交织成一曲凄惶的亡命曲。
没有人敢回头,身后那片被墨绿毒海与暗红血光笼罩的天空,依旧翻腾着令人心悸的恐怖能量波动,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彻底爆发,将一切吞噬。
白子皓脸色惨白如金纸,胸前的伤口在剧烈奔逃下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绷带。
他紧咬着牙关,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不断催促着队伍:快!再快一点!云梭渡就在前方!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却也难掩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挫败。
昨夜惨败,今日又遭此碾压般的恐怖,玉悬山大师兄的骄傲,已被现实碾得粉碎。
欧阳墨殇护在南宫柔身侧,混沌之气在体内流转,修复伤势的同时也保持着高度警惕。
万象真瞳的金芒在夜色中若隐若现,扫视着周围翻涌的瘴气,防备着任何可能的追兵或潜伏的危险。
南宫柔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纯净的仁兽气息微微散发,驱散着靠近的污秽之气,小脸苍白,眼中残留着对刚才那毁天灭地景象的惊悸。
队伍的核心,是那副由数名健壮弟子小心翼翼抬着的担架。
担架上,游风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胸前的贯穿伤触目惊心,虽然经过了紧急处理,敷上了玉悬山最好的金疮药和解毒灵膏,但伤口边缘依旧呈现出诡异的墨绿色,那是九爪阴槐(如今的血藤魔槐)残留的阴毒在顽固地侵蚀。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艰难的起伏和血沫从嘴角溢出。
他的伤势,是所有人中最重的,若非纳神境的修为和强大的求生意志,早已毙命。
钦原灵兽的气息在他气海中微弱地盘旋,努力对抗着侵入的阴毒。
林符沉默地跟在担架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阴影,魅影之力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洛国几位皇子也收起了往日的姿态,洛尘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小了许多,只是偶尔低声咒骂着这该死的鬼地方。
洛川眉头紧锁,不时回头望一眼那片恐怖的天际,眼中充满了忧虑。大皇子洛宁神色最为沉稳,但紧握的双手显示他内心的凝重。
不知奔逃了多久,前方翻涌的瘴气终于变得稀薄。一座依托着巨大山岩,扼守狭窄水道而建的关隘轮廓,在朦胧的月色下显现出来。
关隘依山临水,高耸的城墙由巨大的黑色条石垒砌而成,上面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和暗红色的苔藓,透着一股历经战火的沧桑与厚重。
城墙上,明亮的符文法阵如同呼吸般明灭,散发出强大的防护与警戒波动。
关隘正门上方,两个龙飞凤舞,透着一股铁血之气的大字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云梭渡!
看到云梭渡的轮廓,疲惫不堪的队伍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和劫后余生的哽咽。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稍稍放松。
玉悬山天玄盟弟子!奉掌教南宫真人法旨,前来云梭渡!白子皓强提一口气,声音灌注灵力,远远传向关隘。
城墙上人影晃动,灯火通明。很快,沉重的绞盘声响起,巨大的精铁闸门缓缓升起。
一队队身披玄甲,手持制式长戈,气息精悍的洛国边军士兵鱼贯而出,迅速在闸门两侧列队警戒,动作整齐划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为首一员将领,身材魁梧,面如重枣,身披玄铁重铠,头盔上一簇红缨如同跳动的火焰,正是镇南关副将,赵磐。
赵磐大步迎上,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狼狈不堪,人人带伤的队伍,尤其在看到担架上气息奄奄的游风以及白子皓、欧阳墨殇等人身上的伤痕时,瞳孔猛地一缩。
他不敢怠慢,抱拳沉声道:末将赵磐,奉镇南侯将令,在此恭候多时!诸位仙师,各位殿下,快请入关!医官!速速准备!
在边军士兵的护卫下,一行人终于踏入了云梭渡坚固的城门。厚重的闸门在身后轰然落下,隔绝了外面翻涌的瘴气和残留的恐怖气息,也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关隘内部远比外面看起来庞大。街道宽阔,两侧是坚固的石屋和营房,灯火通明。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味和铁锈味。早已准备好的医官和药童立刻围了上来,手脚麻利地开始为伤员处理伤势。
重伤员被迅速抬往专门的医庐,轻伤者就地包扎。
游风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间静室内的石床上。数名经验丰富的老医官立刻上前,仔细检查他胸口的贯穿伤,脸色都变得极其凝重。
好霸道的阴毒!已侵入心脉!一名白发老医官声音发颤,若非这位仙师修为深厚,又有灵兽护持心脉……恐怕……老朽只能尽力压制,延缓其蔓延,但要拔除……难!难啊!
气氛瞬间沉重。白子皓看着游风毫无血色的脸,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游风不仅是他的同门,更是他自幼一起长大的挚友!此次任务,若非游风关键时刻替欧阳墨殇挡下那致命一击,或许此刻躺在担架上的就是……他不敢想下去,复杂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旁边沉默的欧阳墨殇。
欧阳墨殇走到石床边,看着游风紧闭的双眼和胸前那狰狞的伤口,沉默了片刻。
他虽与游风因立场和白子皓的关系并不亲近,甚至有些隔阂,但这份实实在在的救命之恩,重如山岳。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昏迷中的游风,郑重地抱拳躬身:游风师兄,此番救命之恩,欧阳墨殇铭记于心。他日若有差遣,必当竭力相报。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
就在这时,游风紧闭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竟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眼神涣散,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充满了虚弱和疲惫。他似乎听到了欧阳墨殇的话,又似乎没有。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其微弱、如同蚊蚋般的声音: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玄盟……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只是……你当时……正好……可以伤到……那老槐树的根基……而已……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鲜血再次从嘴角涌出。旁边的医官连忙上前施救。
欧阳墨殇直起身,看着再次陷入昏迷的游风,眼神复杂。
游风的话,清晰地划清了界限——他救的是天玄盟的利益,是当时唯一能重创魔槐的战力,而非他欧阳墨殇这个人。
这份清醒的功利与忠诚,让欧阳墨殇心中的感激掺杂了一丝难言的涩意。他默默退开,将空间留给忙碌的医官。
白子皓走到床边,看着挚友痛苦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轻轻拍了拍游风的肩膀,低声道:撑住,游风。师叔很快就到,你一定会没事的。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未必相信的坚定。
安置好伤员,赵磐亲自将白子皓、欧阳墨殇、南宫柔以及洛国几位皇子引至关隘内一座较为宽敞坚固的石厅。厅内已备好热茶和简单的食物。
诸位仙师,各位殿下,一路辛苦,受惊了。赵磐抱拳道,此地简陋,还请暂歇。镇南侯已收到掌教真人传讯,正在调集精锐和最好的伤药驰援,最迟明晨必到。云梭渡阵法全开,足以抵挡洞幽境大妖一时三刻,请诸位安心。
有劳赵将军。白子皓强打精神,代表众人回礼,声音依旧沙哑疲惫。
众人落座,厅内气氛压抑而沉默。劫后余生的庆幸被沉重的伤亡和未知的前路所取代。
南宫柔挨着欧阳墨殇坐下,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啜饮着,似乎想驱散身体的寒意和心中的恐惧。
洛宁端起茶杯,眼神沉静,若有所思。洛尘抓起一块肉干狠狠咬了一口,含糊地骂着:tmd,这趟亏大了!等老子伤好了,非得……后面的话被洛桑用手肘捅了回去。洛川则和洛海低声交谈,分析着当前形势。
欧阳墨殇没有碰食物,只是默默运转《太虚凝元诀》,吸收着此地稀薄的天地灵气转化为混沌之气,滋养伤体。
他的心神,却有一部分始终牵挂着泽畔居的方向。
万象真瞳虽无法穿透这么远的距离,但他能隐约感应到,那片区域的恐怖能量波动……似乎并未爆发,反而……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在收敛?那赤足少女,究竟做了什么?
泽畔居战场。
想象中的毁天灭地大爆炸,并未发生。
血藤魔槐那最后疯狂催动、即将爆开的暗红血核,在赤足少女伸出那根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其上的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所有狂暴,毁灭性的能量洪流,瞬间凝固。
时间,空间,仿佛在那一刻,以少女的指尖为中心,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魔槐那两点燃烧着血焰的魔眼,定格在极致的恐惧与难以置信之中。
它庞大的身躯僵硬,舞动的藤蔓停滞,连翻腾的血色瘴气都如同凝固的油画。
少女碧色的眼眸,平静无波地注视着指尖下那颗如同巨大,暗红宝石般跳动的血核。
那其中蕴含的磅礴、精纯却又充满污秽邪能的血源之力,对她而言,仿佛只是……一件需要仔细打量的“物品”。
她指尖微微用力。
一股无法抗拒的、源于更高层次生命本质的吸摄之力,从她指尖悄然爆发。
凝固的血核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被投入漩涡的心脏。
构成其核心的、猰貐以无上妖力凝聚的“血源精粹”,被强行剥离、抽丝剥茧般,化作一道道粘稠如实质,散发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腥甜与诱惑气息的暗红血线,源源不断地涌入少女的指尖。
这不是吸收,更像是……抽取!如同熟练的工匠,精准地剥离着材料中最精华的部分。
随着核心血源精粹被抽取,血藤魔槐那庞大的身躯如同失去了支撑的沙堡,开始剧烈地颤抖萎缩。
缠绕在藤蔓上的血光飞速消散,那两点燃烧的血焰魔眼,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充满了生命本源被剥夺的极致痛苦与绝望。
它想咆哮,想挣扎,但在少女那绝对的法则压制下,连一丝意念都无法传递出来。
嗤嗤嗤……
失去了血源精粹的维系,魔槐那由藤蔓构成的庞大妖躯,开始从内部瓦解。
墨绿色的藤蔓迅速变得灰败、枯萎、干裂,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朽木。
无数藤蔓断裂、坠落,砸入下方翻腾的毒海之中,瞬间被腐蚀消融,连渣滓都不剩。
少女对魔槐躯体的崩溃视若无睹。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指尖那不断涌入的、精纯的血源之力上。
碧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数据流在飞速闪过,记录、分析着这股力量的构成与特性。
随着抽取的持续,她周身那纯净无瑕的气息,似乎也染上了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血色光晕?如同白玉沾染了一丝胭脂。
终于,当最后一缕精纯的血源之力被抽离,那颗巨大的暗红血核彻底失去了所有光泽,变成了一颗灰败、布满裂痕、毫无生机的石头。
少女指尖微动。
咔嚓!
灰败的血核如同风化千年的岩石,瞬间碎裂,化为齑粉,消散在充满毒瘴的空气中。
失去了核心的血藤魔槐,发出一声无声的、充满无尽怨恨与不甘的哀鸣,那庞大的、枯萎的妖躯彻底崩解。
化作漫天飞灰,被翻涌的毒海和残余的血瘴彻底吞噬、湮灭。
一代洞幽大妖,融合了猰貐血源精粹的恐怖存在,就此彻底陨落,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翻腾的毒海缓缓平息,如同退潮般缩回下方的沼泽,只留下一片狼藉、散发着剧毒与死寂的焦黑土地。漫天的墨绿毒雾与暗红血瘴失去了源头,也开始缓缓消散。
赤足少女静静地悬浮在逐渐恢复清冷的空气中。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刚刚抽干了血核的,依旧白皙纤细的手掌。
碧色的眼眸中,那丝好奇似乎得到了满足,重新归于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她周身那丝淡淡的血色光晕也悄然隐去,仿佛从未出现。
她微微侧头,空洞的目光,望向了东北方向——云梭渡所在的位置。
那里,有让她抽取血源精粹时,令她本能感到一丝“熟悉”却又“不同”的,带着特殊味道的存在。
她没有停留,赤足在虚空中轻轻一点。鹅黄的身影如同融入夜风的轻烟,悄无声息地朝着云梭渡的方向,飘然而去。
在她身影消失后不久,距离战场不远的一片扭曲空间阴影中,那个深紫色斗篷的身影缓缓浮现。
他枯瘦的手指激动得微微颤抖,记录用的暗紫色符文在他周身如同繁星般疯狂闪烁、组合、推演。
完美!太完美了!万毒归源之力,竟能如此精妙地剥离、解析、甚至暂时容纳血源精粹而不被其污秽本质所侵染!这具‘容器’对力量的掌控,已臻化境!它对能量的解析和利用方式……这就是通向终极的钥匙啊!
巫族之人狂热地低语着,斗篷下的眼睛闪烁着如同发现宇宙真理般的兴奋光芒,跟上它!必须记录下它接下来的每一步进化!这将是吾毕生追求的至高杰作!他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阴影,紧追少女而去。
云梭渡,石厅。
压抑的气氛被门外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打破。
天璇师叔!白子皓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激动。
厅门被推开,一身深蓝道袍、风尘仆仆却难掩渊渟岳峙气势的天璇子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数名气息沉凝的璇玑峰核心弟子。
天璇子的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厅内众人,在白子皓苍白的脸色,欧阳墨殇胸前的绷带,以及南宫柔略显憔悴的面容上停留一瞬,最后落在白子皓身上。
子皓,伤势如何?弟子们伤亡情况?天璇子声音沉稳,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弟子……无能!白子皓眼眶一热,强忍着屈辱与自责,迅速将泽畔居惨变、魔槐出世、神秘赤足少女出现并与之大战,以及众人拼死撤退的经过,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一遍,尤其提到了游风的重伤垂危和那赤足少女匪夷所思的剧毒之力。
听着白子皓的叙述,尤其是听到那赤足少女举手投足间抹除魔藤,化沼为海,最终似乎压制甚至“处理”了魔槐自爆核心时,饶是天璇子见多识广,深蓝道袍下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了一下,眼中精光爆射。
他身后的璇玑峰弟子更是倒吸一口冷气,满脸骇然。
万毒归源……能压制并处理猰貐的血源精粹……天璇子喃喃低语,脸色凝重到了极点,此女来历,绝非寻常!其存在本身,便是极大变数!
他深吸一口气,暂时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看向白子皓:你已尽力,非战之罪。游风何在?速带我去看看!当务之急是救治重伤弟子。
师叔请随我来。白子皓立刻引路。
天璇子又看向洛国几位皇子,特别是大皇子洛宁,微微颔首:多谢几位殿下此番相助。
洛宁起身回礼,姿态从容:天璇峰主言重了,同为人族而且是玉悬山弟子,自当守望相助。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南荒局势骤变,猰貐显露獠牙,更有此等神秘莫测之人物现身。玉悬山与洛国,恐需更紧密携手,方能应对未来之变局。
他的话,既是提醒,也隐含着代表洛国皇室的某种态度。厅内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天璇子深深看了洛宁一眼:殿下所言甚是。待处理完伤患,我等需从长计议。说罢,不再停留,随白子皓快步离去。
石厅内,只剩下欧阳墨殇、南宫柔、林符和几位皇子。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但紧绷的神经却因天璇子的到来和洛宁的话而难以真正放松。
欧阳墨殇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木窗。清冷的夜风夹杂着云梭渡特有的水汽和铁锈味涌入。
远处,万灵泽的方向,那片翻腾着恐怖能量的天空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残余的毒瘴在月色下缓缓飘荡,仿佛之前的毁天灭地只是一场噩梦。
但他的万象真瞳,却在收回目光掠过关隘外一片茂密树梢的瞬间,猛地一凝!
在那片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的树梢顶端,一道纤巧的身影,不知何时静静地立在那里。
赤足,鹅黄衣裙,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碧色的眼眸,正隔着遥远的距离,平静地、毫无感情地,穿透黑暗,望向他所在的窗口。
她……跟来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欧阳墨殇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