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窗棂,带着云梭渡特有的水汽与金属的冰冷,吹拂在欧阳墨殇脸上,却吹不散他心头骤然涌起的凛冽寒意。
树梢顶端,那道身影静立月下。
赤足纤尘不染,鹅黄衣裙在微风中轻扬,勾勒出朦胧而危险的轮廓。
碧色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穿透了黑暗,跨越了关隘的距离,精准地、漠然地,锁定在他的身上。
是她!
那个在泽畔居以匪夷所思的剧毒之力抹杀血藤魔槐的赤足少女!她竟然离开了那片战场,一路跟随到了云梭渡!
她是怎么做到的?为何而来?是为了那被抽取的血源精粹中感应到的、南宫柔的纯净气息?还是为了……自己身上那丝微弱的混沌之气?亦或是,两者皆有?
万千念头在欧阳墨殇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万象真瞳的金芒在眼底剧烈流转,试图从那空洞的眼眸中解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意图。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一种非人的、纯粹的“观察”,仿佛他只是一件值得留意的奇特物品。
他的身体瞬间紧绷,混沌之气本能地加速运转,《太虚凝元诀》蓄势待发。尽管知道面对这种层次的存在,自己的抵抗可能徒劳,但坐以待毙绝非他的风格。
他下意识地微微侧身,将身旁对此毫无所觉,正捧着茶杯暖手的南宫柔,挡在了自己与窗外视线之间。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引起了窗外那双碧眸的注意。那空洞的目光,极其轻微地偏移了一丝,落在了南宫柔身上。
瞬间,欧阳墨殇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
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更小的石子,一种介于“好奇”与“本能排斥”之间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就在这时——
墨殇?怎么了?南宫柔似乎感应到他瞬间的紧绷和气息变化,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疑惑地望向窗外。
然而,以她的目力,只能看到远处黑黢黢的树影和寥落的星光,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几乎在南宫柔抬头的同一瞬间!
树梢顶端,那道鹅黄色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微微晃动了一下,下一刻,竟毫无征兆地、彻底消失在了原地!
没有残影,没有空间波动,甚至连一丝微风都未曾惊动。她就那样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截微微晃动的树梢,证明着刚才并非幻觉。
欧阳墨殇的万象真瞳猛地扫视而过,却再也捕捉不到任何痕迹。那少女仿佛融入了夜色,化为了虚无。
……没什么。欧阳墨殇缓缓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可能……是只夜枭飞过去了。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尤其是在众人惊魂未定,天璇师叔正在救治游风的关头。
南宫柔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虽然觉得欧阳墨殇刚才的反应绝非看到夜枭那么简单,但见他不想多说,便乖巧地没有再问,只是下意识地朝他身边又靠近了一点,仿佛这样能更安心些。
厅内的其他人并未察觉到这短暂而惊心动魄的隔空对视。洛宁依旧在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神深邃,不知在盘算什么。
洛尘和洛桑凑在一起低声嘀咕着。洛川和洛海则面露忧色地看着医庐的方向。
林符靠在阴影里,如同雕像,只有偶尔扫向窗外的眼神,带着一丝职业性的警惕。
但欧阳墨殇知道,平静之下,暗流汹涌。那赤足少女的出现,绝非凡事。
她为何单单窥视自己与南宫柔?她此刻又隐藏在何处?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
云梭渡关隘之外,数里之遥的一片乱石滩中。
空气如同水波般荡漾,赤足少女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
她落在一块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巨大卵石上,碧眸依旧望着云梭渡的方向,空洞的眼神里,那丝极淡的波动已然消失,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
她缓缓抬起那只抽取了血源精粹的右手,五指张开,对着清冷的月光。
白皙的掌心皮肤下,一丝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暗红血线若隐若现,如同活物般缓缓游动了一下,随即又隐没不见。
那庞大到足以撑爆洞幽境大妖的血源之力,此刻竟温顺地,被完美地压缩,封存在她这具看似娇弱的身体深处,不仅没有造成任何负担,反而像是在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缓慢地解析转化。
她偏了偏头,似乎在感知着什么。然后,她选择了一块背风的大石阴影处,蜷缩着坐了下来,双臂抱着膝盖,将脸埋入臂弯之中。
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不再像那个挥手间湮灭魔槐的恐怖存在,反而像一个无家可归,疲惫睡去的普通少女。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化为了石头的一部分,气息与周围的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即便是神识扫过,也只会将其当做一块没有生命的岩石。
她在等待。等待下一个引起她“好奇”或者“本能”指引的时刻。
……
距离乱石滩不远,另一片更加浓重的阴影里。
深紫色斗篷的巫族之人无声无息地浮现。他手中托着一枚不断旋转,散发着微弱紫光的复杂罗盘。
罗盘上无数细小的符文正在疯狂推演,将前方那蜷缩少女周身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能量流动(吸收、解析血源精粹的过程)一丝不差地记录下来。
完美……太完美了……他压抑着极致的兴奋,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自主选择休憩点,规避不必要的能量耗散,甚至能进入一种近乎‘龟息’的绝对节能状态,以最大化能量利用效率……这不仅仅是力量的容器,这是终极能量生命的雏形啊!
他贪婪地注视着罗盘上反馈的数据,如同欣赏着世间最伟大的艺术品。
它在解析猰貐的血源精粹……竟然没有产生任何排异反应?反而像是在……学习?优化自身的能量结构?不可思议!这进化方式……远超我的预想!
必须得到更详细的数据!需要更强烈的刺激,观察它在不同能量环境下的反应和进化方向……\/
他枯瘦的手指在罗盘上快速点动,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痴迷的光芒,云梭渡……那里有让它产生微弱‘排斥’与‘好奇’反应的能量源……或许,可以加以利用……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脑中逐渐成型。他看向云梭渡的目光,变得幽深而冰冷。
……
云梭渡,医庐内。
气氛凝重得几乎滴出水来。
游风躺在石床上,面色灰败,胸口那墨绿色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边缘依旧在不断缓慢地腐蚀着周围新生的血肉,散发出阴冷的气息。
数名老医官额头冷汗涔涔,各种银针、药膏、解毒丹轮番上阵,却收效甚微。
那九爪阴槐的本源阴毒,混合了一丝血源精粹的邪力,顽固至极,如同附骨之疽,不断侵蚀着他的生机。
天璇子站在床边,深蓝道袍无风自动。他双指并拢,指尖闪烁着璀璨的星辰光芒,缓缓点向游风胸口的伤口。
一道道繁复无比的星辰符文自他指尖流淌而出,如同微缩的银河,试图侵入伤口,封锁阴毒,并将其一丝丝拔除。
然而,那墨绿色的阴毒仿佛拥有生命般,剧烈地反抗着!星辰符文一靠近,便发出“滋滋”的声响,被污秽邪力不断消磨、侵蚀。
天璇子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渐渐变得凝重。他的修为虽高,更擅长阵法符箓,对于这种深入本源,混合了猰貐邪力的奇毒,一时也感到极为棘手。
强行拔毒,很可能伤及游风本就脆弱的心脉。
好刁钻的毒!天璇子收回手指,星辰光芒略显黯淡,此毒已与他的心脉纠缠极深,更蕴含一丝猰貐的邪力,寻常手段难以根除,只能暂时以‘周天星辰镇封术’将其封印,延缓其蔓延。若要彻底清除,恐需掌教师兄亲自出手,或以至阳至刚,品阶极高的天地灵物慢慢化去。
白子皓的心沉了下去。掌教师尊远在昆仑玉悬,而至阳至刚的天地灵物又岂是那么容易寻得?游风……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欧阳墨殇忽然开口:天璇师叔,或许……弟子可以一试。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医官们面露疑惑,白子皓则是眉头紧蹙,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你?天璇子看向欧阳墨殇,目光锐利,欧阳师侄,你有何法子?他知道此子有些特殊,昨夜更是凭一柄奇异黑刀重创了九爪阴槐,但这深入心脉的本源阴毒,非同小可。
欧阳墨殇平静道:弟子因缘际会,曾得一些奇遇,体质对毒素有异乎寻常的抗性,或许能尝试引导出一部分毒素。
他并未提及《山海录》和混沌之气,只是模糊地归结为体质特殊和奇遇。
同时,他悄然运转一丝微不可察的混沌之气,凝聚于指尖。
天璇子目光如电,仔细感知了一下欧阳墨殇的气息,确实发现他体内气血充盈,那胸前的恐怖爪伤恢复速度快得异乎寻常,且周身似乎萦绕着一股极其内敛、能消融万物的奇异气息。
他沉吟片刻,又看了看床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游风,终于点了点头:小心行事,若有不对,立刻停止!
白子皓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阻止,但看着游风惨白的脸,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眼神复杂地盯着欧阳墨殇。
欧阳墨殇走到床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灰蒙蒙气息流转(极其稀薄的混沌之气)。
他没有试图去直接拔毒,那太过惊世骇俗。而是将指尖轻轻悬在游风伤口上方,以万象真瞳锁定那纠缠在心脉附近的墨绿色阴毒。
然后,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一丝混沌之气,如同最精细的绣花针,探入伤口。
混沌之气,乃万物本源,可化生万物,亦可湮灭万物。
那顽固的阴毒遇到这一丝灰蒙蒙的气息,仿佛遇到了天生的克星,本能地剧烈躁动起来!
然而,在欧阳墨殇精妙的控制下,混沌之气并未强行湮灭它们,而是化作一个微型的漩涡,产生一股温和却无可抗拒的吸力,缓缓地将一丝丝墨绿色的毒气,从游风的心脉附近剥离,牵引出来!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且对欧阳墨殇的心神消耗巨大。
他必须全神贯注,确保混沌之气只吞噬毒素,绝不伤及游风脆弱的经脉和心脉。额头上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
医官们屏息凝神,震惊地看着那缕缕墨绿色的毒气,竟然真的被一丝丝地从伤口深处吸扯出来,然后消失在欧阳墨殇的指尖。
游风灰败的脸色,似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虽然微弱,却无疑是好转的迹象。
白子皓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游风可能得救的欣喜,又有对欧阳墨殇这种神秘能力的忌惮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为什么总是他?
天璇子眼中精光闪烁,捋须的手微微停顿。他能感觉到欧阳墨殇指尖那股力量的奇异与不凡,那绝非简单的抗毒体质!此子身上的秘密,恐怕比想象的更深。
约莫一炷香后,欧阳墨殇脸色微微发白,收回了手指。他成功地将纠缠在最核心处、最为顽固的一小部分阴毒引导了出来,并用混沌之气彻底化去。
虽然未能根除全部毒素,但已然极大缓解了游风的危机,为其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好了,暂时无性命之虞了。欧阳墨殇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剩下的毒素已被天璇师叔的星辰镇封术锁住,需慢慢调养或寻灵物化解了。
游风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明显平稳了许多,胸口的墨绿色也淡了不少。
多谢了……欧阳墨殇。白子皓看着欧阳墨殇苍白的脸色,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声音干涩地开口道谢,语气复杂无比。
欧阳墨殇摆了摆手,没有多说,走到一旁盘膝坐下调息。刚才那一番操作,对他消耗不小。
天璇子深深看了欧阳墨殇一眼,道:你先好生休息。此地不宜久留,待天明镇南侯援军一到,我们即刻启程,返回玉悬山!此地异变及那神秘少女之事,需立刻禀报掌教师兄定夺!
夜色更深。云梭渡在短暂的喧嚣后,再次陷入沉寂。
然而,关隘之内,各方心思浮动;关隘之外,少女静伏,巫族窥伺。
返回玉悬山的路上,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