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森严压抑的皇宫归来,一连数日,欧阳墨殇都仿佛置身于一片无形的泥沼之中。
那并非灵力耗尽的虚脱,亦非肉身创伤的痛楚,而是一种源自神魂深处的倦怠与窒息感。
洛京城,这座承载着无尽繁华与权势的巨兽,在他眼中,已然化作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牢笼,每个人都是戏子,戴着厚重的面具,在名为“权力”的舞台上,上演着虚伪与算计的戏码。
皇帝洛天胤那深沉似海、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悬顶之剑;诸位皇子或热情、或温和、或直率、或隐晦的招揽与试探,如同四面八方缠绕而来的丝线;还有那无处不在、仿佛能窥见人心最隐秘角落的,属于三皇子麾下那讹兽面具者的阴冷注视……
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粘稠的蛛网,将他紧紧包裹,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几乎要扼住他的呼吸。
他独自坐在镇国公府那间充斥着书香与古老气息的书房里,面前摊开着记载东极扶桑境古老氏族秘闻的泛黄卷轴,目光却失去了焦距,涣散地落在虚空某处。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划动,勾勒出杂乱无章的痕迹,一如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他发现自己很难再像之前那样,心无旁骛地沉浸到对《太虚凝元诀》的深研,或是对“岁暮终章”的推演中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与前所未有的茫然,如同细微却顽固的蚁群,悄然啃噬着他的道心,让他甚至对自身选择的道路产生了一丝动摇。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这洛京的浊气,正在侵蚀他的意志。
他迫切地需要一处能让他畅快呼吸的净土,一个能洗去心头尘埃、让他重新找回内心锚点的地方。
几乎是一种本能,一个地方,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他近乎窒息的意识中——
城外的斩龙卫军营,夜无星。
那个亦师亦友,性情冷峻如冰,心思却澄澈如镜,永远能用最直接、最本质的方式,在他迷茫时劈开迷雾,给予他最坚定指引的人。
想到夜无星,想到那片充斥着铁血、肃杀与纯粹力量的军营,欧阳墨殇紧蹙的眉宇间,那凝固的郁结之气,终于松动了几分。
他甚至没有惊动府中仆役准备车马,只是对老管家简单交代了一句“心中烦闷,出城走走”,便如同挣脱牢笼的飞鸟,身形一晃,已然化作一道难以捕捉的淡青色影子,将“青影游”身法催动到极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洛京沉沉的夜色,将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权力泥沼暂时抛却。
城外的空气,带着晚秋的凉意和草木的清新,猛烈地灌入肺腑,驱散了不少从城中带出的浊气。
远离了洛京的灯火辉煌与人声鼎沸,远离了那无孔不入的算计与窥探,欧阳墨殇感觉那一直紧绷着的神魂弦丝,终于稍稍松弛。
他身形如电,在官道旁的林间阴影中疾驰,不过一炷香多点的时间,远处那片连绵起伏、灯火如星、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肃杀与铁血气息的军营轮廓,便如同蛰伏的巨兽,赫然出现在视野的尽头。
军营辕门高耸,以玄铁铸就,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门前矗立的旗杆之上,一面巨大的玄色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中央,以金线绣着两个龙飞凤舞、仿佛蕴含着斩破一切阻碍意志的大字——“斩龙”!
这正是他父亲欧阳朔海耗费无数心血打造、凭借赫赫战功威震北境,令当初各部,闻风丧胆的洛国最强精锐之一,斩龙卫!
守卫辕门的士兵皆身着玄甲,腰佩制式长刀,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经年血战磨砺出的煞气。
他们显然认得这位时常来军营、深受夜帅重视的国公府少主,见到欧阳墨殇的身影,并未出声盘问,只是齐刷刷地右手握拳,重重叩击在左胸甲胄之上,发出沉闷而统一的“咚”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目光中带着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欧阳墨殇微微颔首回礼,没有多做停留,身形如风,径直穿过辕门,向着军营深处,那顶位于中军大帐旁不远,看似普通却隐隐是整个军营气息最凝练,最沉静之所的玄色营帐走去。
那里,是副将,被尊称为“夜帅”的夜无星的居所。
尚未走近,隔着一段距离,欧阳墨殇超凡的耳力便已捕捉到营帐内传来的,极其细微却蕴含着某种独特韵律与力量的声响。
那是一种深沉绵长,仿佛与大地脉动相合的呼吸声,其间夹杂着几乎微不可闻,却又锐利得仿佛能切开空间的嘶鸣——那是空气被极致锋锐之物以某种玄奥轨迹划破的声音。
欧阳墨殇在帐外三丈处停下脚步,没有立刻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融入了营地的阴影之中。
他甚至能感受到帐内那股凝而不发,却仿佛能撼动山岳的磅礴气机。
他能清晰地想象出,帐内的夜无星,定然是在进行每日不辍的修炼,或是锤炼他那已臻化境的恐怖刀法,或是在以心神沟通、温养着他那名为“玃如”,虽未至化虚境无法召唤实体,却早已气息相通,威能莫测的灵兽。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帐内那令人心悸的声响戛然而止,一切归于沉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少主,既然来了,何不进来。”一个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冰冷得如同雪山之巅万载寒冰的声音,从帐内清晰地传出。正是夜无星。
欧阳墨殇深吸一口气,掀开了厚重的帐帘,迈步而入。
帐内的景象一如既往的简洁,甚至可称得上简陋。一张硬板床,一张摆放着几卷兵书和一套擦拭保养刀具工具的木桌,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夜无星就站在帐中,身着毫无装饰的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孤峰上的青松。
他的面容依旧年轻俊朗,却仿佛覆盖着一层永不融化的冰霜,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淡漠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
唯有那偶尔开阖间,眸底深处一闪而逝的,仿佛能刺穿灵魂的精光,才显示出其内蕴的恐怖力量与智慧。
他周身气息沉凝厚重,如同与脚下的大地连为一体,隐隐散发出的威压,让如今已是天罡境三重的欧阳墨殇,都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这是玄丹境巅峰,已然触摸到化虚境那层玄妙门槛的征兆!
“无星。”欧阳墨殇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回到洛京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毫无负担的,带着些许依赖与放松的笑容。只有在夜无星面前,他才能完全卸下所有心防。
夜无星的目光落在欧阳墨殇脸上,那双冰封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如同冰湖下潜流的鱼,一闪而逝。
他没有任何寒暄,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走到桌边,拿起一个粗陶碗,从一旁的水囊中倒了一碗清水,推到欧阳墨殇面前的桌面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冗余,一如他这个人。
“洛京,待得不舒服?”夜无星开口,依旧是那平铺直叙、没有任何疑问语调的陈述句,却仿佛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剖开了欧阳墨殇层层包裹的心防,触及了那最核心的症结。
欧阳墨殇接过那碗清水,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着,感受着粗陶碗壁传来的冰凉坚硬的触感。
他脸上的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深的疲惫与无奈。在夜无星面前,他无需任何伪装,也伪装不了。
“何止是不舒服……”他苦笑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简直是……心力交瘁。无星,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件被摆在集市最显眼处的奇珍,每个人都在用审视货物的目光打量我,掂量着我的价值,盘算着该如何出价才能将我纳入囊中,或者……该如何毁掉我这件不愿归属任何人的‘异物’。”
他放松地靠在冰冷的帐壁上,开始将自己回京后的种种遭遇,琼林宴上大皇子洛宁那热情下的机锋与二皇子、五皇子、七皇子或明或暗的帮腔。
皇帝洛天胤那令人窒息的召见与那个足以致命的询问,以及那如同附骨之疽般,无形的压力与隐晦算计,都毫无保留地,细细道来。
在夜无星这片冰冷的“静湖”面前,他可以将所有淤积在心中的块垒,尽数倾泻。
夜无星始终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是那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仿佛在听一段与己无关、遥远国度的传说。
他没有打断,没有提问,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
直到欧阳墨殇将所有的纷扰、压抑、迷茫和盘托出,帐内陷入了短暂的、唯有油灯灯花偶尔噼啪轻爆的寂静。
“所以,少主的刀,钝了?”夜无星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直,却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帐内凝滞的空气。
欧阳墨殇猛地抬头,看向夜无星。
“刀,生来便是为了斩断。”夜无星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陈述天地至理,“斩断战场之敌,斩断前行之障,亦能……斩断心头迷惘,斩断周身枷锁。”
他缓步走到帐壁旁,那里安静地悬挂着他那柄形制古朴、鞘身暗沉、仿佛饮过无数鲜血的横刀。
他伸出手,指节分明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冰冷光滑的刀鞘,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触摸着自己生命的延伸。
“权谋如雾,算计如网。”夜无星的目光似乎落在了刀鞘上,又似乎穿透了营帐,望向了远方洛京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清晰,“置身其中,目之所及,尽是虚妄,心之所感,皆为桎梏。看得再远,算得再精,若忘了持刀之本心,终将在迷雾中迷失,在网罗中沉沦。”
他倏地转过身,那双冰封的眸子,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刃,直直地刺入欧阳墨殇的眼底:“但只要你手中还握着刀,心中还记得为何握刀,那么,纵使迷雾滔天,网罗密布,你至少知道,该向何处挥刀,该斩向何物!”
他停顿了一下,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少主,你告诉我,你修行,求的是什么?你此番回这洛京,为的又是什么?”
欧阳墨殇如遭雷击,浑身一震,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仿佛那柄名为“墨羽”的黑色长刀正握在其中。
他修行,是为了拥有足够的力量,守护父母,守护所在意的一切,是为了探寻《山海录》的秘密与自身的来历,是为了……能够自由地行走于这天地之间,不受束缚!
他回洛京,是为了探望至亲,是为了寻找生死兄弟林符的踪迹,是为了暂时避开玉悬山那因南宫柔而起的微妙漩涡,是为了……求得内心的片刻安宁!
“是为了守护,是为了追寻,是为了……问心无愧,得大自在!”欧阳墨殇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迷茫与疲惫如同被烈阳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亮、越来越坚定的光芒。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变得清越而有力。
“既然如此,”夜无星的声音依旧冰冷,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一切躁动的力量,“那些试图将你拖入他们权谋棋局、试图扭曲你意志、让你违背本心的人,那些试图在你前行之路上设下重重阻碍的人,他们……不就是你此刻,最应该斩断的‘阻碍’吗?”
轰——!
此话如同九天惊雷,携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在欧阳墨殇的心湖中轰然炸响!霎时间,云开雾散,醍醐灌顶!
是啊!他一直以来,想的都是如何躲避,如何周旋,如何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求存,却偏偏忘了最根本、最直接的一点——他欧阳墨殇,有刀!
他的意志是他的刀锋,他的力量是他的刀身!
这权谋的迷雾,这算计的蛛网,若它们敢阻挡自己守护与追寻的道路。
那么,便用手中之刀,以力破巧,将其彻底斩开、撕裂便是!何须委曲求全,何须瞻前顾后!
一念通达,豁然开朗!
多日来积压在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的阴郁与沉重,在这一刻,被这凌厉无匹的“刀意”一扫而空。
他感觉自己的神魂仿佛被洗涤过一般,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体内那原本因心境滞涩而有些凝滞的混沌之气,此刻如同解开了枷锁的洪流,奔腾咆哮,愈发活跃,甚至连那层天罡境三重的壁垒,都在这股锐意进取的心境冲击下,发出了清晰的、即将破碎的鸣响!
他眼中重新燃起的,不再是之前的锐利,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内敛,却也更加一往无前的决绝与凌厉!那是属于他欧阳墨殇的“刀心”!
“我明白了,无星!”欧阳墨殇倏然起身,身姿挺拔如枪,对着眼前这位亦师亦友的冷峻男子,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礼,“今日一席话,胜过十年苦修。墨殇,受教了!”
夜无星侧身避开,不受他这一礼,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只是淡淡道:“少主言重。刀在心中,路在脚下。夜深了,营中备有空帐,可要歇息?”
欧阳墨殇感受着体内澎湃欲出的力量,以及那股迫不及待想要破开枷锁、斩向前路的冲动,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回到军营后第一个真正畅快而自信的笑容:“不了,无星。我想立刻回去。有些迷雾,既然已经看清,有些道路,既然已经选定,那便……该出刀了!”
他不再多言,对着夜无星再次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身形一晃,便再次化作那道淡青色的影子,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融入了沉沉的夜色,向着洛京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一次,他的背影不再有丝毫的迷茫与沉重,那挺直的脊梁,那决绝的步伐,仿佛本身就是一柄即将出鞘、欲要斩破一切阻碍的利刃!
军营一行,时间虽短,却如同给他的心灵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淬火与砺锋。
他寻回的,不仅仅是平静,更是那险些在权谋迷雾中迷失的、属于自己的“刀心”。
望着欧阳墨殇身影消失的方向,夜无星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如同亘古不变的礁石。许久,直到那缕气息彻底消失在感知尽头,他才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声,那声音冰冷依旧,却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波动:
“风暴将至,雏鹰……终须独自搏击风雷。望你……刀锋永砺。”
他缓缓转身,走向那张硬板床,和衣躺下,姿态依旧沉稳如山。
至于洛京城内那愈发汹涌的暗流,三皇子洛辰那深藏于幕后、精妙而危险的棋局,此刻似乎都与他,与这座弥漫着铁血煞气的军营,再无干系。
他只需要在这里,继续磨砺他那柄可斩星辰的刀,等待着他该等待的军令,守护着他誓言守护的疆土与信念。
而欧阳墨殇,已然手握“心刀”,斩破了迷惘,明确了前路。接下来的洛京,注定将因这把即将出鞘的利刃,而掀起更大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