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从城外军营归来,欧阳墨殇的心境,便如被寒泉淬炼过的精钢,洗去了尘埃,褪去了浮躁,只留下冰冷而坚定的内核。
夜无星那番毫无修饰,直指本心的话语,仿佛一柄无形却锋锐无匹的刀,精准地剖开了笼罩在他心头的重重迷雾,将那些因洛京权谋而滋生的犹豫、烦躁与无力感,尽数斩断。
他不再将自己视为风暴中飘摇的扁舟,而是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手中,一直握着可以劈波斩浪的“心刀”。
这刀,是他的意志,是他的道,是他不容玷污的本心,亦是斩断一切阻碍的决绝。
镇国公府深处,那间萦绕着书香与古老气息的书房,成了他临时的道场。
窗外是洛京永不落幕的喧嚣,窗内却是一片异样的沉静。
欧阳墨殇端坐于案前,指尖拂过泛黄卷宗上细密的文字,目光专注而深邃。
他查阅的不再仅仅是关于“林家”的线索,更开始系统性地研读东极扶桑境北部的风土志异、部族传说与古老地理变迁。
体内,《太虚凝元诀》无声运转,混沌之气不再如以往那般奔腾咆哮,反而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表面平静,内里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磅礴力量,一遍遍冲刷、夯实着他天罡境三重的根基,淬炼着每一寸筋骨,涤荡着神魂深处的尘埃。
那层境界壁垒已薄如蝉翼,其后更广阔天地传来的召唤清晰可闻。
然而,欧阳墨殇比任何修士都更明白自身道路的独特与苛刻。
《太虚凝元诀》如同一位最杰出的工匠,为他打造了这艘足以横渡星海的绝世宝船,提供了近乎无限的混沌之气作为动力。
但这艘船若要真正启航,冲破一道道境界的壁垒,驶向力量的彼岸,需要的不仅仅是动力,更是“帆”与“舵”——那些与他灵魂绑定、散落于茫茫人世的前世伙伴!
唯有寻回他们,让他们重新在识海中那卷《山海录》画卷上显现真形,勾勒出完整的图景,他才能真正打破桎梏,实现生命的跃迁!
他的心神时常沉入那片混沌的识海,凝视着悬浮中央,散发着苍茫古老气息的《山海录》画卷。
“困守于此,空耗光阴,无异于缘木求鱼。”欧阳墨殇轻轻合上一卷详细记载北境“黑山部”祭祀仪轨的古札,眼中闪过一丝彻悟的明光,“我的道,在路上,在寻找……在让这幅沉寂的画卷,重新绽放它应有的璀璨光华。”
这一明悟,如同拨云见日,让他对自身处境和洛京这盘棋局,有了俯瞰般的清晰视角。
这座汇聚了洛国气运与无数因果的巨城,是否也隐藏着某位失落的伙伴?或者,存在着能指引他方向的线索?或许,主动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权力泥沼,踏上追寻之路,才是打破眼前僵局,通往更高境界的唯一正途。
就在他心念既定,筹划北上之际,洛京的局势,也因他之前展现出的“油盐不进”以及皇帝那次意味深长的单独召见,而在表面平静的水面下,激荡起更为汹涌复杂的暗流。
大皇子洛宁那边,似乎采纳了幕僚“欲擒故纵”之策,明面上不再派遣说客登门,但其掌控的舆论喉舌却开足马力,将欧阳墨殇在云阙的“壮举”与他“忠勇仁孝”、“心系洛国”的形象深度绑定,在茶楼酒肆、官场往来间反复宣扬,潜移默化地将其塑造为与皇室(尤其是大皇子一系)荣辱与共的象征。
同时,其派系对近来在朝堂上屡有建树,声望稳步提升的三皇子洛辰的打压,开始变得更具攻击性,从政见攻讦隐隐有向人身质疑蔓延的趋势,朝会之上,时常能感受到那种针锋相对、寸土不让的紧张气氛。
五皇子洛尘依旧是我行我素的做派,混迹于军中校场与将领宴席之间,但其言语间,对大皇子一系那套“表面文章”愈发不屑,甚至在几次心腹将领的私宴上,拍着桌子直言:“欧阳老弟那样的实在人,跟那帮玩心眼子的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tmd,老子这里别的没有,就是痛快!他要是想来,八抬大轿请他!” 虽仍是粗豪之语,但其中招揽之意已昭然若揭,也为这纷乱的棋局增添了新的变数。
七皇子洛桑则充分发挥其长袖善舞的特质,不仅在文华殿、翰林院中与清流名士诗词唱和,论道经邦,更开始将触角伸向一些颇具影响力的商会与地方士绅集团。
其门下文人精心炮制的大量颂扬三皇子“仁德睿智”、“政通人和”的文章诗词,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浸润着士林阶层,影响力日益巩固和扩大。他们对其他皇子的批评,也愈发讲究“春秋笔法”,于无声处听惊雷。
而六皇子洛川与八皇子洛海,在意识到欧阳墨殇难以拉拢后,似乎彻底转向了“闷声发大财”的策略。
两人深居简出,极少参与公开活动,但暗地里,与一些同样感受到威胁、地位微妙的中立官员、实力派宗室子弟,以及几位掌控着洛京重要商贸命脉的商会首领的密会,却变得异常频繁。
一张以自保和利益交换为核心的,松散却覆盖面极广的关系网络,正在悄然编织。
整个洛京城,仿佛一个被不断投入薪柴的巨大熔炉,表面维持着帝国都城的庄严与繁华,内里却已是暗火奔流,压力持续攀升,只待某个临界点的到来。
这一日,午后阳光斜照,欧阳墨殇正在庭院一角的古松下静坐,并非吸纳天地灵气,而是将全部心神沉浸于识海,尝试与《山海录》画卷中那些模糊的光影建立更深的联系,感应那冥冥中的羁绊所在。
忽然,他神魂微颤,一种被无形之物触及的感觉传来,令他瞬间睁开了双眼,眸光如电,射向府门方向。
不多时,老管家引着一位身着最普通的葛布衣衫,容貌扔进人海便再难寻见,唯独一双眼睛沉稳内敛得可怕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地走入庭院。
男子见到欧阳墨殇,并未言语,只是极恭谨地躬身一礼,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任何印记,以特殊手法封缄的素白信函,双手奉上。
“公子,主人命小人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中,并言此物或与您心中所念有关。”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很久未曾开口,说完便垂首肃立,如同泥塑木雕。
欧阳墨殇接过信函,指尖触及那看似普通的信封,却能感受到一种极细微的,用于隔绝灵识探查的符文波动。
他面色不变,对管家微微颔首。管家会意,立刻领着那送信人无声退下,并悄然守住了院门。
指间混沌之气微吐,信函的封缄无声化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笺,上面的字迹清隽含蓄,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文人的风骨:
“闻公子雅好寻幽访古,心系故人。近偶得北疆轶闻一则,颇有趣味,或与公子所寻之‘林’氏有涉。云:北境有古道,蜿蜒于群山之间,名曰‘流云’,年久失修,人迹罕至。古道之侧,深藏一村落,村民避世而居,自称‘忘尘’。村中民风古朴,皆以林为姓。另,村内似供奉一古拙石兽,形态怪异,与常物迥异,然具体形态,传闻多有谬误,不足细究。 此等传闻,荒诞不经,多为乡野怪谈,本不足为信。然思及公子或好奇此类异闻,故录之以博一哂,或可为茶余饭后之谈资。阅后祈付丙丁。”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但那字里行间精准拿捏的分寸感,那看似随意却直指核心的洞察力,以及这份恰到好处、不留痕迹的“心意”,让欧阳墨殇瞬间锁定了幕后之人——三皇子洛辰!
信中的内容,核心是提供了“忘尘村”及“林姓”这个可能与林符相关的线索,披着“轶闻”、“怪谈”的外衣。
关于石兽,洛辰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形态怪异,与常物迥异”,并特意强调“传闻多有谬误,不足细究”。
这完全符合一个提供“有趣传闻”的旁观者姿态。他根本不知道那石兽的具体形态,更不可能知道这石兽对欧阳墨殇寻找灵兽伙伴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
他的主要目的,依然是展示情报能力,并提供寻找林符的可能方向,以此来示好和拉拢。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这看似随意提及的“形态怪异”的石兽,落在欧阳墨殇耳中,却如同惊雷!
洛辰无意间的这句话,仿佛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和感应的闸门!神魂深处,《山海录》画卷对应区域传来的那丝微弱悸动,此刻变得清晰了不少。
“是时候了,该离开这令人作呕的牢笼了。”欧阳墨殇低声自语,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然,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冷嘲与解放的弧度。
他原本打算以静制动,握紧“心刀”在这洛京棋局中杀出一条血路。
但现在,一条更符合自身道途、可能蕴含巨大机遇与风险的道路已然出现,这洛京的蝇营狗苟、争权夺利,相比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当然,他欧阳墨殇,也绝非任人摆布的棋子。离开可以,但这步棋,必须由他自己来走,而且要走得让所有幕后之手,都措手不及。
他毅然转身,大步走向父亲欧阳朔海处理军务的书房。
他需要了解北境最新的、最真实的情报,不仅仅是地理风物,更要包括那些大小部族的动向、边境守军的态势。
同时,一个合情合理、且能让某些人暂时放松警惕的离开借口,也需精心设计。
“深感修为瓶颈,欲游历北境山川,于生死间寻求突破之机”,无疑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理由。
就在欧阳墨殇下定决心,准备北行事宜之时,三皇子府邸,那间终年弥漫着书卷清香与冰冷算计的书房内。
洛辰并未如外界想象般忙于结交权贵或策划阴谋,他正悠闲地临摹着一幅前朝大家的山水画,笔触沉稳,意境空灵。
房间角落的阴影里,那道戴着讹兽面具的身影,如同亘古存在的雕像,无声无息。
“信,他收到了?”洛辰笔下不停,淡淡问道,仿佛在谈论天气。
“已亲手送达,并未引起任何注意。”面具人的声音透过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面具传来,依旧平直得不带丝毫人气,“他动用了一种奇异的灰色能量,将信笺彻底湮灭。”
洛辰笔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晕染开来,但他手腕极其稳定地一转,将那点瑕疵化为了山峦间一缕自然的云雾。
“哦?灰色能量……倒是与传闻中他在云阙施展的手段有些相似。看来,我们这位欧阳公子,秘密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
他放下笔,拿起一旁的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以他的性格和对寻找那林家小子的执着,会去北境吗?”
“必往北境。”面具人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林氏线索足以引动他。至于信中顺带提及的那模糊的石兽传闻……属下愚钝,未能查明其具体形态与意义,只是依例将收集到的零碎信息一并录入。”
洛辰闻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沉的笑意:“无妨。一个无关紧要的石兽传闻罢了,或许能增加点他北行的‘趣味’,但核心还是林氏。只要他去了北境,离开了洛京这个漩涡中心,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庭院,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片辽阔而复杂的北境土地上。
“北境啊……山高皇帝远,黑山、赤雷那几个大部族,表面上臣服,私下里小动作不断。大哥在那里有几处重要的矿脉和商路,五弟的旧部‘流云铁骑’也有一部分驻防在那一带……把这柄刚刚磨利的‘刀’送过去,真不知道会砍断多少人的财路,又会逼出多少隐藏的魑魅魍魉?想想,都让人觉得有趣。”
“而我们,”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清理门户般的冷酷与决断。
“是时候趁着某些人的目光被北方的‘热闹’吸引,好好整顿一下洛京内部了。那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钉子,也该一一拔除了。棋盘,需要先清理干净,才能下出最精彩的棋局。”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庭院,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片辽阔而复杂的北境土地上。
“而我们,”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清理门户般的冷酷与决断,“是时候趁着某些人的目光被北方的‘热闹’吸引,好好整顿一下洛京内部了。那些摇摆不定的墙头草,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钉子,也该一一拔除了。棋盘,需要先清理干净,才能下出最精彩的棋局。”
皇位之争这盘大棋,因欧阳墨殇这把充满变数的“心刀”主动斩向北方,悄然翻开了新的一页。一场远离洛京权力中心的北境之旅,不仅关乎故友情谊、身世之谜,更与欧阳墨殇自身独特的道途、与《山海录》画卷的补完息息相关。
前路,是隐藏在古老传说与部族纷争中的机遇,亦是步步杀机的未知险境。
但此刻,欧阳墨殇心意已决,刀锋所向,唯有前行。
洛京的风雨,暂且留与那些痴迷于权柄之人。他的战场,将在那辽阔的北境苍穹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