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南山镇的天空,将白日的血腥与混乱包裹在一片压抑的黑暗里。只有镇墙上下摇曳的火把,如同垂死挣扎的星辰,在寒风中明明灭灭,映照出一张张写满惊恐、疲惫与绝望的面孔。北门区域的喧嚣虽在凌弃铁血手腕的高压之下暂时被强行压制,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慌却如同瘟疫般弥漫在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妇孺压抑的啜泣声、伤员无法忍受痛苦而发出的低沉呻吟、负责维持秩序的护卫们因疲惫和紧张而变得粗哑暴戾的呵斥声,以及远处黑暗中偶尔传来的、不知是野兽还是更可怕东西的异响,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乱世孤城深夜的凄惨图景。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汗臭味、烟火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名为绝望的气息。
凌弃站立在一处用沙包和断裂梁木临时垒起的指挥矮台上,寒铁短棍紧紧斜插在腰后,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绝对的清醒。他脸上沾染了烟尘、汗水和不知是谁溅上的暗红血点,轻甲上新增了几道深刻的划痕,那是方才镇压小规模骚乱时留下的印记。然而,他的身姿依旧如孤松般挺拔,眼神锐利如鹰隼,冷静地扫视着下方黑暗中攒动的人头和摇曳的火光。他刚刚以雷霆手段处置了两名趁乱抢夺伤兵口粮的溃兵,当场打折了他们的手臂,惨叫声此刻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起到了足够的震慑效果,此刻再无人敢轻易挑战他的权威。
“张樵!”凌弃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
一名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眼神凶狠如狼的壮汉闻声快步上前。他原是这一带颇有名气的“血狼”佣兵团副团长张樵,队伍在兽人第一波冲击下就被打散,带着十几个残兵败将逃到此地,本想仗着凶悍抢夺生机,却被凌弃以更凶悍的实力当场慑服,不得不暂时低头,被收编麾下。“带着你手下还能动弹的人,配合商会护卫队第三小队,沿着镇墙内侧五十步,给我挖陷坑,布置绊索和拒马!材料若不够,就拆了靠近墙根那些没人要的破窝棚!天亮之前,西段二百步的防御工事必须完工!若是兽人摸上来时这里还是个缺口,我第一个拿你祭旗!”凌弃的命令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冰冷的目光锁死在张樵脸上。
张樵腮帮子的肌肉鼓了鼓,眼底闪过一丝戾气,但最终还是咬咬牙,瓮声瓮气地应道:“是!凌……凌头儿!保证完工!”他转身吆喝着手下那帮桀骜不驯的佣兵,骂骂咧咧却又效率极高地投入了黑暗中的土木作业。
“赵五!”凌弃的目光转向另一名虽然衣衫褴褛、但身姿依旧带着帝国军人印记的中年男子。这是他收拢的另一股重要力量的原帝国边防军溃退什长赵五。“带你收拢的所有还能拿起武器的帝国溃兵,立刻清点白天入库的所有兵甲弓弩!按五人一伍,十人一什,给老子重新编组起来!缺兵器?先用那些从哥布林尸体上扒拉来的破烂顶着!明日辰时,我要看到一支至少能拉上墙头、听得懂号令的队伍!要是做不到,军法从事!”
“遵命!凌副统领!”赵五猛地挺直了疲惫的身躯,行了一个标准的帝国军礼,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属于军人的坚韧和责任感。尽管败退至此,但刻在骨子里的纪律和荣誉感尚未完全泯灭。
凌弃如同一个高速运转的枢纽,不断下达着清晰而冷酷的命令,将收拢来的数百名成分复杂、心思各异的溃兵和佣兵强行打散、重组,分派下繁重而具体的任务——加固工事、清点物资、巡逻警戒、照顾伤员……让他们在疲惫和死亡的威胁下无暇他顾,同时也试图通过这种高压下的集体劳作和军事编组,重新凝聚起一丝可怜巴巴的秩序和摇摇欲坠的士气。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饮鸩止渴的权宜之计。真正的生死考验,是兽人主力何时会兵临城下,以及……这座看似人多势众的镇子内部,那点可怜的粮食和救命的药材,究竟能支撑多久。他派去商会仓库调取物资的心腹刚刚带回消息,库存远低于他的预估,尤其是箭矢和疗伤药材,缺口大得令人心惊。
然而,就在凌弃于北门这片绝望的泥潭中,透支着每一分精力试图构筑一道脆弱防线的同时,南山镇分会核心区域,那栋最为坚固、守卫也最为森严的石楼及其周边仓库区,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灯火通明,却异样地安静,一种压抑的、带着匆忙意味的静谧。王管事亲自坐镇中央仓库门口,脸色肃穆,目光如炬,指挥着数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沉默寡言、动作麻利的伙计。他们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口口沉甸甸、贴着封条的樟木箱子或包裹着厚油皮的包裹,搬上一辆辆看似普通、实则车架经过加固、套着健壮骡马的“运粮车”。箱子里装的是商会金库中来不及兑换的大量金狮币、银狼币,是从各地搜罗来的、价比黄金的珍稀疗伤丹药、解毒灵药,以及商会囤积的、用于打造高级兵甲的精炼稀有金属矿石。整个过程迅捷有序,却透着一股刻意压抑的鬼祟,与镇墙那边喧嚣混乱、生死一线的氛围格格不入。
叶知秋也被两名面容冷峻的护卫“请”到了药库最深处的珍品区。王管事给她的理由是,前线伤员激增,尤其是几位重要人物伤势严重,急需一批药效强劲的特效药材,请她这位医术最高的医师亲自挑选、分装,以便“第一时间、安全无误地运往前线救治”。叶知秋虽然心中对凌弃的安危充满担忧,一股莫名的心悸始终萦绕不去,但医者的本能让她立刻投入了工作。她凭借对药材超凡的熟悉和敏锐的直觉,在琳琅满目的药柜间快速穿梭,准确抓取、称重、用特制的油纸和蜡封仔细包好犀角、麝香、百年老参等救命药材。然而,她渐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王管事要求分装的,几乎全是价值连城、体积小、能量高、极易携带的顶级精品药材,而对于那些用量大、体积也大的普通伤药、止血散,却只是敷衍地说“稍后另备”。而且,药库外的守卫明显增加了,王管事那看似客气周到的态度下,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和……疏离。这种反常的“重视”,让她心中的不安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扩散开来。
墨菲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在挂满地图的墙壁上。
他正伏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并非在书写求援信,而是在给黑水商会总部的一份机密报告做最后的斟酌与润色。羊皮纸上,他用精炼而富有煽动性的笔触,极力渲染了兽人主力攻势之凶猛诡异、南风镇一日陷落之惨烈悲壮、帝国边军表现之不堪一击,着重强调了自己如何在一片混乱中“临危不乱、措置有方”,组织南山镇军民“奋勇抵抗、浴血坚守”,为总会协调关系和帝国援军的到来“争取了至关重要的缓冲时间”。同时,他也以沉痛无比的语气,“如实”汇报了南山镇物资消耗如何巨大、守军伤亡如何惨重、城防形势如何“岌岌可危”。这既是为他接下来的行动铺垫,也是将凌弃的“奋勇当先”彻底推向前台——一个能力不俗、肯于死战的“忠臣”形象,既能为他的报告增色,也能让凌弃成为吸引所有目光和危险的完美标靶。
落下最后一笔,仔细吹干墨迹,用上等火漆封缄,盖上自己那枚雕刻着黑水玄蛇的私印,墨菲才长长舒了一口气,靠回椅背,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疲惫与冷酷的满意神色。这封信,将会在他安全撤离后,由绝对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出。无论南山镇最终结局如何,他墨菲在总会高层的评估档案里,都将是一个“忠勇可嘉、竭尽全力、果断止损”的干才。
“会长,一切均已准备妥当,车队二十辆,全部在校场侧门隐秘处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出发。”王管事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再次走进书房,压低声音禀报,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叶医师那边呢?”墨菲眼睛未睁,淡淡问道。
“药材已按您的吩咐分装完毕,她正在做最后清点。属下已安排了四名好手,‘贴身护卫’她一同撤离,确保万无一失。”王管事特意加重了“贴身护卫”四个字。
“很好。”墨菲这才睁开眼,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掀起厚重绒帘的一角,望向远处镇墙方向那一片被黑暗和距离模糊了的混乱光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们这位凌副统领……此刻想必正在呕心沥血,力挽狂澜吧?”
“是,仍在北门整防,弹压溃兵,分配任务,看样子……是决心与镇子共存亡了。”王管事垂首答道,语气平静无波。
“那就让他好好守着吧,替我们争取这最后的时间。”墨菲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工具,“传令下去,再从我们‘留下’的物资里,拨出三十袋快要发霉的陈米,一百捆训练用的旧箭矢给他。告诉他,商会库存已近枯竭,这是总会严令必须保住的最后种子,如今破例支给他,是总会对他寄予厚望!援军最迟五日内必到,让他务必再坚持五日!守住南山镇,便是奇功一件,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这微不足道、甚至带有侮辱性质的“支援”,既是最后的安抚,也是彻底的麻痹。他要让凌弃和所有被蒙在鼓里的守军相信,商会仍在倾力支持,援军指日可待,从而心甘情愿、充满希望地充当这断后的弃子,流尽最后一滴血。
“是!属下明白!”王管事心领神会,立刻躬身退下安排。
夜色愈发深沉,南山镇像一口放在炭火上慢慢加热的大锅,表面在凌弃的强力镇压下暂时维持着危险的平静,锅底却已是暗流汹涌、即将沸腾。镇墙之上,疲惫不堪的守军和惶惶不可终日的难民,望着城墙外深不见底、仿佛隐藏着无数噬人怪兽的漆黑荒野,恐惧在沉默中疯狂滋长。而在镇中心,那支满载着商会数十年积累的财富和少数被选中的“自己人”的车队,已如暗夜中滑行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集结完毕,只待时机成熟,便会从无人注意的后门悄然溜走,沿着那条隐秘的小路,奔向生的希望。
凌弃巡视着刚刚挖出雏形、还散发着泥土腥气的陷坑,伸手摸了摸腰间那枚冰冷坚硬的令牌,抬头望向南方沉甸甸的、仿佛孕育着风暴的夜幕。兽人带来的死亡威胁如芒在背,而身后这座看似依旧由商会支撑的镇子内部,一股更加冰冷、更加致命的背叛之流,正悄然汇集,即将从唯一的生路决堤而去。他并不知道墨菲具体的阴谋细节,但多年在生死边缘挣扎所锻炼出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让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比兽人兵锋更加令人心悸的寒意。这场守城之战,从最初那一刻起,或许就注定是一场被抛弃者的绝望挣扎。而他,正是被精心挑选出来,推在这场绝望挣扎最前沿的,那颗最重要、也最可悲的棋子。夜幕下的暗流,正在将所有人卷向未知的命运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