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太守府的客厅内，檀香的青烟依旧袅袅盘旋，却在南宫晟粗重的呼吸间微微紊乱。
博山炉中燃烧的沉水香早已燃尽，余烬在铜炉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绪。孙宇那句冰冷而锋利的反问，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心中最顽固的堡垒——
“张角一日救一人，救六十年，可比得上这半年来因黄巾之乱死去的人？”
南宫晟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沿途所见的一幕幕惨状——烽火连天的村庄，倒在路边的饿殍，易子而食的绝望……那是他曾经立誓要拯救的黎民，却在席卷天下的洪流中，以更快的速度坠入深渊。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心怀济世之志，跟随大贤良师奔走，亲眼见过张角以符水救治疫病，安抚流民，那时他坚信太平道是这昏暗世道唯一的光。
可如今……那“黄天当立”的伟愿之下，是多少皑皑白骨？张角一日所救，或许能得百人感恩，可这半年来，因战乱、饥荒、匪患而间接或直接死去的人，又何止十万、百万？这简单的数字对比，残酷得让他无法直视，更无力反驳。
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只剩下惨淡的灰白，那股属于太平道高手的桀骜与偏执，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抽空。他颓然地低下头，避开了孙宇那洞悉一切的目光，愧然无语。
孙宇并未因他的沉默而流露出丝毫得意，他的眼神依旧沉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知道，击垮一个人的信念容易，但要为其重建一条道路，却难上加难。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南宫晟摇摇欲坠的心防上：
“张角已逝，黄巾主力分崩离析。南宫晟，告诉我，如今散落各州郡，尤其是这伏牛山中，依旧追随你们，或被你们昔日口号裹挟，如今却求生无路、求死不能的太平道信众、黄巾残部，还有那些仅仅是想活下去的普通百姓，他们的活路，在哪里？”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在南宫晟耳边：
“当初你们以‘救死扶伤’聚拢他们，许诺太平世道，难道就是为了今日，让他们为你们那已然破灭的野心，为你们不肯放下的执念，一同殉葬吗？！”
“殉葬”二字，如同最后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南宫晟心头。他猛地一震，瞳孔骤缩，仿佛看到了无数绝望的面孔在眼前晃动——那些他曾立志守护的人，如今却因他们当初掀起的狂澜而陷入更深的泥沼。他想辩解，想说那不是他们的本意，想说他们也曾想建立一个更好的世道……可所有的话语，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近乎呻吟的叹息，彻底语塞，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连挺直脊背都变得异常艰难。
客厅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只有博山炉中檀香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南宫晟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孙宇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骄傲的对手此刻内心的挣扎与崩塌。他知道，有些种子已经种下，需要时间萌芽。
良久，孙宇缓缓站起身，对一旁的赵空淡淡道：“解开他的禁锢。”
赵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多问，只是沉稳应道：“是，大哥。”他上前一步，出手如电，指尖蕴含着精纯的内力，迅速解开了南宫晟身上被封锁的穴道。随后，又有两名亲卫上前，用特制的钥匙，将那沉重乌黑的铁索一环环解开，沉重的铁索落地，发出“哗啦”的闷响。
南宫晟愕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孙宇，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束缚而有些麻木的手腕，穴道解开后，内力开始缓缓复苏，流淌在干涸的经脉中。
“你可以走了。”孙宇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让一位普通的客人离开，“是回伏牛山，继续你那看不到希望的抵抗；还是去浪迹天涯，寻找你心中的‘道’；亦或是……留下来，看一看，我孙宇能否为这南阳，为那些被卷入其中的无辜之人，真的找出一条活路。”
他转过身，负手走向窗边，望向窗外庭院中在秋风中摇曳的竹林，不再看南宫晟：
“选择在你。我的承诺依然有效，若你或你麾下之人愿意放下兵刃，接受安置，南阳可给予一条生路。现在，你自由了。”
这突如其来的释放与信任，比之前的剑气压境和言语逼迫更让南宫晟感到震撼与无所适从。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孙宇挺拔而孤寂的玄色背影，又看了看身旁虎视眈眈却并未阻拦的赵空和始终闭目不言的许劭，心中五味杂陈。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孙宇的背影一眼，步履有些踉跄地，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给了他巨大冲击的客厅，消失在廊道的尽头。
赵空看着南宫晟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大哥，就这样放他走？若是他回到伏牛山，岂不是纵虎归山？”
孙宇没有回头，声音透过窗棂传来，带着一丝笃定：
“他的心已乱，信念已摇。杀一个南宫晟容易，但要让伏牛山中数千人马看到希望，放下武器，需要他这样的人去传递消息。更何况……”
他微微一顿：
“有些路，需要他自己想通。强留无益。”
几乎在南宫晟离开太守府的同时，方城山南州府学内，另一场关乎未来格局的商议也在进行。
山色空蒙，秋意渐浓，府学的精舍内却暖意融融。蔡瑁与庞季身着正式的官服，代表南阳太守府与都尉府，正与蔡邕、许劭、以及另一位颇负盛名的学者宋忠等府学教师进行着一场至关重要的会谈。
蔡瑁姿态放得很低，首先向在座诸位名士深深一揖，言辞恳切：
“诸位先生皆海内人望，学贯古今。如今南阳初定，百废待兴。然武力征服仅能平一时之乱，欲求长治久安，非教化不可。太守府与都尉府恳请诸位先生，能秉承先圣‘有教无类’之遗训，广开教育之门，摈弃门户之见。”
他特意顿了顿，观察了一下众人的神色，继续道：
“尤其……对于黄巾军或太平道中人及其子弟，若能不吝教育，使其明礼仪、知廉耻、晓是非，或可逐渐消弭其对官府的仇视之心，更为其后代留一条堂堂正正的活路。”
他进一步剖析利害：
“黄巾军与太平道众，大多出身贫寒，莫说识文断字，其子女能挣扎求生、有一口饭吃已属不易。若能使其子弟亦有书可读，有学可上，知晓朝廷法度与仁政，则其父母亲人，焉能不感念恩德，心生归附？此乃攻心之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在座诸人，蔡邕面容清癯，目光睿智，他抚须沉吟，缓缓道：
“德珪所言，确有道理。教化之功，在于润物无声。若能导人向善，使其脱离迷途，自是功德无量。”
他乃当世鸿儒，虽因得罪权宦曾流亡江湖-5，但其匡扶社稷、教化黎民之心未改，对普及教育本身并不排斥。然而，他话锋一转，眉宇间浮现一丝忧色：
“然南阳之地，世家林立，关系盘根错节。邓、阴、吴、樊诸家，皆秉承儒家经世致用之学不假，然其家业维系，多赖徒附、佃农、乃至奴隶。若依‘有教无类’之旨，使此等奴仆、役从、佃农之子女，亦能堂而皇之入学习儒，治经明义……”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下去：
“在他们看来，此举无异于混淆尊卑，动摇其统治根基，势必激发世家与南阳官府的尖锐矛盾。非不愿也，实难推行也。”
学者宋忠也点头附和：
“伯喈公所虑极是。儒家虽讲有教无类，然亦重尊卑秩序。士农工商，各有其分。奴隶贱籍，律法所定，其身份归属豪族，生死皆操于人手。欲使其与良家子同席而读，恐非易事，阻力之大，恐超乎想象。”
他们深知，那些累世公卿的大家族-2，如邓禹、阴识等开国功臣之后，其势力根深蒂固，关系网遍布州郡，坞堡中隐藏的人口、粮秣更是难以计数。让他们同意让自己的“私有财产”去读书明理，几乎等同于挑战他们赖以生存的等级制度。
客厅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理想虽好，但现实的壁垒却坚厚如山。
一直静坐未言的许劭，此刻缓缓睁开双目，他腰间那柄天机剑上的星纹似乎有微光流转。他轻抚长须，声音清越而沉稳，打破了沉默：
“伯喈公与宋君所言，皆是实情。欲一步到位，令世家放开对奴仆的控制，允其子弟就学，确如蚍蜉撼树。”
他目光扫过众人，提出了一个折中之法：
“劭以为，或可循序渐进。教育之门既开，可先从身家清白的平民、自耕农，乃至愿意归附的黄巾降卒子弟入手。待日后学风渐盛，教化之功显现，再因势利导，尝试劝说部分开明世家，允许其家中仆役之聪慧者，于农闲或工余，旁听浅显之学，亦或设立夜学，授以常用文字、算数，使其能更好地服务主家，或可减少抵触。”
他引经据典，却又务实无比：
“孔圣有云‘有教无类’，然其教化，亦有其范围与次第。吾等今日所为，亦是秉承此精神，于荆棘之中，先开辟一条小径。待小径成蹊，再图大道。毕竟，奴隶之奴籍，牢牢掌控在豪族贵族手中，若无其默许甚至支持，断然难以推行。当前要务，乃是将‘兴学’之事先做起来，让更多人，尤其是那些徘徊在太平道边缘的人，看到官府的诚意与善意。”
许劭的这番话，既考虑了教化的理想，又充分顾及了现实的困境与策略-3，为陷入僵局的商议打开了一扇窗。蔡瑁与庞季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认可。蔡邕与宋忠也微微颔首，表示此法或可一试。
方城山上的这场商议，最终达成了一个务实的共识。一缕教化的新风，开始在这片饱经战火创伤的土地上悄然吹拂，其未来虽仍充满未知的挑战，但种子已然播下，只待雨露滋养，便可破土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