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精神病院的白色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贺知宇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束缚衣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医护人员走在前方,时不时回头确认他的状态。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个曾经大闹法庭的危险分子此刻安静得像个影子,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证明他是个活人。
“这是你的房间。”医生打开一扇厚重的防弹门,“每天上午九点服药,周三和周五有心理治疗。”
贺知宇站在门口没动。他的视线越过医生肩膀,落在房间唯一的窗户上那里装着拇指粗的铁栅栏,阳光被切割成细长的条状落在地面。
“他什么时候会来?”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医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傅警官说下周......”
“下周几?几点?”贺知宇突然上前一步,吓得医生后退撞在墙上。但他很快停住,深吸一口气后甚至主动退到安全距离,“对不起,我不该吓你。”这句话说得异常清晰,仿佛练习过无数遍。
医生惊讶地发现,贺知宇的档案里那些“极端危险”“具有强烈攻击性”的评语,在这个瞬间变得不那么真实了。
治疗的第一周,贺知宇创下了医院的纪录没有一次暴力行为,没有一次拒绝服药,甚至帮助安抚了一个发作的躁郁症患者。
当心理医生问他动机的时候,他正用没被束缚的右手在纸上涂画。
“他说要等我变好。”笔尖在“他”字上反复描摹,直到纸张破裂,“所以我要当这里最乖的病人。”
第二周周三早晨,护工发现贺知宇把病房收拾得一尘不染。他穿着崭新的病号服坐在床边,头发还带着水汽,显然是刚洗过澡。
桌上摆着用纸巾折成的花朵,旁边是用药盒剪成的相框,里面贴着从报纸上剪下的傅星沅的照片那是某次案件报道的配图。
“今天是他来的日子。”贺知宇对每一个进门的医护人员解释,眼睛亮得惊人。
从清晨到黄昏,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只有窗外光影的变化证明时间在流逝。当最后一线阳光消失时,他突然起身扯掉了所有装饰。
值班医生在病历上写下:“患者出现短暂情绪崩溃,但未造成破坏,自行恢复平静。”
实际上,那天深夜监控拍到贺知宇蜷缩在墙角,用指甲在手臂上刻字。当鲜血流到肘关节时,他突然停下,颤抖着从枕头下取出纱布给自己包扎那是上次傅星沅给他包扎时剩下的。
第三周,傅星沅终于出现在探视室。贺知宇被带进来时,整个人像是通了电。他想要冲过去,又在半路硬生生刹住脚步,最后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只有不停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内心的激动。
“你瘦了。”傅星沅推过一盒草莓蛋糕。这是他从贺知宇的童年档案里查到的六岁前,这是唯一能让他安静下来的食物。
贺知宇盯着蛋糕,喉结上下滚动。他小心翼翼地用塑料叉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时睫毛轻轻颤动。
“好吃。”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和妈妈做的一样好吃。”
探视的半小时里,贺知宇说了这一个月来所有的话新医生的名字,隔壁病房总在半夜唱歌的老头,窗台上那盆他负责浇水的绿萝。
傅星沅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但在贺知宇说到“我学会折千纸鹤了”时,他伸手接过那只用糖纸折成的作品。
“下次教你折更好的。”傅星沅说。
这句话成了贺知宇接下来一个月的支柱。每当药物让他头晕目眩,或是电击治疗后的肌肉抽搐难以忍受时,他就盯着墙上的日历数日子。
令人惊讶的是,他的暴力倾向评分确实在下降,连最保守的医生都承认“前所未有的好转”。
第六次探视时,傅星沅带来一副象棋。贺知宇从没接触过这种游戏,但学得极快。
这是第三局了,他已经能设下简单的陷阱。
“将军。”他的手指悬在棋盘上方,突然犹豫了,“要不让你悔一步?”
傅星沅摇头,推倒自己的国王:“你赢了。”
贺知宇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中。他低头看着棋盘,又抬头看看傅星沅,突然起身撞翻了椅子。医护人员立刻进入警戒状态,却见他只是冲到窗前,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深呼吸。
“第一次有人让我赢...”他的声音闷在玻璃上,带着可疑的鼻音,“从来都是他们怕我,打我,电我...”
傅星沅走过去,在安全距离外站定:“还要继续吗?”
贺知宇转身时,脸上带着湿痕,但眼睛亮得惊人:“这次我让你赢。”
季节从盛夏转到深秋,医院后山的枫叶红得像火。贺知宇在每周的心理测试中分数稳步提高,甚至获得了在监护下散步的特权。某个傍晚,他带回一片完整的枫叶,夹在病历本里做成书签。
“给你。”下次见面时,他把枫叶书签推到傅星沅面前,“像不像心脏的颜色?”
傅星沅接过书签时,贺知宇突然说:“我做了一个梦。”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桌面纹路,“梦见我好了,和你住在有窗户的房子里。早上我给你煮咖啡,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他顿了顿,“然后你让我碰你了。”
探视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时钟走字的声音。傅星沅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生啖人肉的疯子,此刻却像个等待考试成绩的孩子般忐忑。
“那不是梦。”傅星沅最终说,“是目标。”
贺知宇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突然站起来,在医护人员冲进来前又坐回去,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只是指尖掐进了肉里。
“我会更努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最快什么时候能出院?”
“看你表现。”
这三个字成了贺知宇的新执念。他开始主动参加所有康复训练,甚至帮助其他病人做肢体复健。当最顽固的老医生都承认“继续这样进步的话,明年春天可能达到出院标准”时,贺知宇在浴室里无声地哭了一场,把脸埋进湿毛巾里压抑着呜咽。
圣诞节前夜,医院举办了一场小型联欢会。贺知宇被允许表演节目他选择背诵《刑法》总则。当他一字不差地背完第一百三十二条时,全场鸦雀无声。
“为什么选这个?”院长问。
贺知宇看向坐在角落的傅星沅:“想让他知道,我记得住规则了。”
散会后,傅星沅在走廊被拦住。贺知宇手里捧着个歪歪扭扭的黏土雕塑勉强能看出是两个人形。
“我们。”他献宝似的举着作品,“我偷偷用陶艺课的边角料做的。”
傅星沅接过雕塑,发现两个小人之间连着颗红色的心,是用贺知宇的指甲掐出来的形状。
新年钟声敲响时,贺知宇站在病房窗前。远处城市上空炸开一朵烟花,照亮了他疤痕交错的脸。他对着玻璃呵出一片白雾,画了颗简单的心。
“新年快乐。”他轻声说,仿佛傅星沅能隔着十几公里听见,“我又变好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