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之间的空气骤然凝滞。
雪落无声。
周晏缓缓站起身,趿拉着鞋走到廊下,从墙上取下一幅卷起的巨大舆图。回来摊在石桌上,积雪被扫开一片。他手指从“邺城”出发,向西划过“潼关”,落在“洛阳”。
“关中四塞之地,易守难攻。司马懿就算真能煽动豪强,击溃妙才,占据关中,也不过是第二个韩遂、马腾。北有我,东有孟德,他守不住。”周晏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早已想透的事,“但若是……”
他的手指在“潼关”上重重一按:“若是他声东击西,表面上在关中与我军纠缠,实则暗度陈仓,以精兵突袭潼关——甚至洛阳呢?”
荀彧瞳孔一缩。
贾诩眼中幽光闪动。
“潼关若失,关中与中原联系断绝,洛阳震动,天下必乱。”荀彧的声音发紧,“届时他再以‘勤王’‘清君侧’之名,号召关东世家响应……纵使攻不下邺城,也足以割据河洛,与关中连成一片,成鼎足之势。”
周晏点头,空着的手在舆图上“洛阳”周围画了个圈:“而且你们别忘了——洛阳是什么地方?汉室旧都,天下之中。那里还藏着多少心怀汉室的老臣?多少被孟德打压的世家暗桩?司马懿手里有天子血诏,只要他能站上洛阳城头,大义名分就到了他手里。到那时,我们要对付的就不止他一支兵,而是整个北方的暗流。”
雪越下越大,落在舆图上,很快洇湿了绢帛。周晏伸手拂去雪花,动作随意,但指尖的力道透着一股沉。
“所以,”他抬眼,目光扫过荀彧和贾诩,“司马懿在关中拖得越稳,越说明他另有所图。那些小股骑兵探废驿,或许就是在找绕过潼关的险径——就像他当初带刘协出许都的密道一样。此人最擅长的,便是从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捅一刀。”
荀彧盯着舆图,良久,忽然道:“既如此,当速调重兵加强潼关、洛阳防务。”
“不。”周晏摇头,靴跟在地上轻轻一跺,“调兵动静太大,会打草惊蛇。司马懿在暗,我们在明。他要的就是我们慌,要我们把主力调去守潼关,这样关中压力一减,他反而可以真的在关中搞出大动静。”
“那当如何?”荀彧眉头紧锁。
周晏没立刻回答。他转身,望向北方——那是北疆的方向。
“孟德手里,还有一张牌。”他缓缓道,“一张沉寂了太久,久到很多人都忘了它存在的牌。”
贾诩枯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意:“虎豹骑。”
三个字,像冰珠子砸在雪地里。
荀彧猛地抬头:“虎豹骑自去岁北征后,一直驻防幽、并边塞,由曹纯将军统领,从未南下。且其编制特殊,调动需魏公亲令……”
“所以才不会有人想到。”周晏走回石桌旁,重新坐下,趿拉着鞋的脚尖又点了起来,“司马懿算尽了邺城周边的兵力,算尽了各条战线的部署,甚至可能算到了蜂房的眼线。但他算不到——孟德会把最锋利的一把刀,藏在离中原千里之外的北疆。”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虎豹骑的兵源,多来自并、幽。程昱验出的那个死士,若是司马懿故意布的疑阵,想引我们往北疆旧部上猜,那正好——我们就用真正的北疆铁骑,来回敬他。”
荀彧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白雾在冷空气里散开。他看向周晏,眼神复杂:“此计太险。虎豹骑南下,北疆防务空虚,若鲜卑残部或公孙氏趁机作乱……”
“北疆有佑维,鲜于辅,田豫等将,又有奉孝留下的后手,还有格物院这三年来在北边修的三十六座烽燧、十二处屯堡。”周晏语气笃定,“鲜卑人被打怕了,三年内不敢南下。公孙康更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伸手,什么时候该缩着。”
他看向贾诩:“文和,蜂房能确保消息绝对保密吗?”
贾诩微微躬身:“都督放心。北疆至邺城的传讯密道,是三年前便铺设的,与常规驿路完全分开。沿途十七处中转暗桩,皆是单线联系。且……”他顿了顿,“曹纯将军上月‘巡边’时,已秘密见过郭奉孝。奉孝留下了锦囊,言‘若见邺城三羽急令,即率虎豹骑南下,不走官道,沿太行山麓潜行,十五日内可至河内’。”
十五日。从北疆到河内,横跨千里。
荀彧终于动容。他看向周晏,又看看贾诩,忽然明白——这一局,眼前的两人,或许早在许都那把火之前,就已经开始布置了。
周晏似乎看出他所想,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坦然的意味:“文若,别这么看我。我和文和也是猜,猜司马懿会走哪步棋。只是我们运气好,猜对的可能性,大了那么一点点。”
他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微小的距离。
雪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照在院中积雪上,亮得晃眼。
吕玲绮抱着狐裘跑回来,周羽灵也捧着《战国策》跟出来。两个孩子看到石桌旁多了两人,乖巧地站住,行礼。
荀彧看着两个孩子,目光在周羽灵稚嫩却认真的小脸上停留片刻,忽然问周晏:“子宁,若此番……司马懿真冲洛阳去了,虎豹骑未能及时赶到,当如何?”
周晏接过女儿手里的书卷,随手翻开一页,恰好是《秦策》里“远交近攻”那一段。他目光落在竹简上,声音很轻,却清晰:
“那我们就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在洛阳城下,跟他打一场硬仗。让天下人都看看,是血诏管用,还是刀剑管用。”
他合上书,抬头看向荀彧,眼中那点惯常的、似乎万事不挂心的神色,彻底褪去,只剩一片沉静如深潭的冷冽。
“但在这之前,”他补充道,靴尖在雪地上划了道直线,“我们得先把关中这潭水,给他搅浑了。传信妙才和奉孝:不必再拖,可以动手了。告诉夏侯楙,不用顾虑太多听奉孝,志才安排就行。”
贾诩起身,深深一揖:“诩即刻去办。”
荀彧也站起身,他望着周晏,良久,缓缓拱手:“后勤调度、粮秣转运、世家安抚,彧会竭尽全力。”
周晏点点头,没再多说,只是伸手揽过两个女儿,把狐裘披在吕玲绮身上,又摸了摸周羽灵的小脑袋。
“走,进屋。爹爹教你们念一段《战国策》。”
他趿拉着鞋,一手牵一个,朝内院走去。布鞋底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拖沓的痕迹,深浅不一,但方向笔直。
荀彧站在院中,看着那三道背影消失在廊柱后,许久,才转身离开。
雪后的阳光,清清冷冷地照着大都督府的飞檐。院角那株老梅,骨朵又绽开了几朵,红得刺眼。
远处,魏公府的方向,隐隐传来钟鼓声。
那是议事开始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