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十一月十七,幽州蓟县以北三十里,虎豹骑大营。
雪原茫茫,朔风如刀。营寨依山而建,木栅深埋冻土,辕门两侧的望楼比寻常军营高出半丈,哨卒裹着厚裘,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野。营中无喧哗,只有战马偶尔的响鼻声和巡夜士卒皮靴踏雪的咯吱声,规律而沉闷。
中军帐内炭火烧得正旺,曹纯卸了甲,只着深色劲装,坐在案前擦拭佩剑。剑身映着火光,照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年过四旬,鬓角已见霜色,但眉宇间那股沙场磨砺出的锐气,比帐外寒风更冷。他擦得很仔细,从剑格到剑尖,布巾抹过每一寸刃口,动作沉稳得不像在擦剑,倒像在抚弄琴弦。
帐帘被掀起一角,亲卫校尉曹真躬身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年轻,不过二十出头,是曹氏宗族后起之秀,此刻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中却燃着灼人的光。
“将军,”曹真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三羽铜管——那是最高级别的密令,“邺城急令。”
曹纯擦拭的动作顿住。他放下布巾,接过铜管,指腹摩挲过管身上阴刻的虎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抬眼看向曹真:“路上可有异常?”
“未有。”曹真声音压低,“走的是三号密道,沿途七处暗桩皆已验证。送令的是个老猎户,口音是河内那边的,但对过暗语,分毫不差。”
曹纯点点头,拇指按在铜管封蜡处。蜡印完整,图案是“魏”字变形而成的虎头——这是曹操私印才能压出的纹样。他用力一捻,蜡裂管开,抽出里面卷得极紧的帛书。
帛书不长,只有三行字:
“潼关有险,鼠窥洛都。虎豹即动,潜行太行。十五日至河内,听子修调度。”
落款没有署名,只盖着那枚虎头印。
曹纯盯着那三行字看了足足十息,然后将帛书凑到炭火上。火焰舔舐绢帛,迅速卷曲焦黑,化作几片灰烬飘落。他起身,铁靴踩在灰烬上,转身从帐壁取下那幅绘着北疆至中原山川地势的羊皮图,哗啦一声铺在案上。
“子丹,”曹纯手指点在“蓟县”,“营中现有多少可战之骑?”
曹真不假思索:“满编五千。战马皆已换装高桥鞍、双马镫,披甲率七成。弩手八百,皆配擘张弩。”他顿了顿,“只是……去岁与鲜卑战损的战马尚未补足,现有马匹若要长途奔袭,恐需中途换乘。”
“不换马。”曹纯手指沿着太行山脉一路向南划,“走山路,沿途十二处秘密马场,皆备有良驹。每处换马三成,保持脚力。”他抬起头,眼中精光逼人,“传令:全军轻装,只带三日干粮,甲胄兵器之外,余者尽弃。一个时辰后,辕门集结。”
曹真抱拳:“诺!”转身要走,又停住,“将军,北疆防务……”
“交给鲜于辅。”曹纯已开始披甲,铁叶碰撞声清脆冰冷,“奉孝留的锦囊里早有安排。你速去点兵,记住——”他系紧胸甲束带,转头看向曹真,“动静要小。出营后分十队,每隔三里一队,日出前必须全部进入太行隘口。”
“明白!”
帐帘落下,曹纯独自立于图前。炭火噼啪,映着他脸上渐渐凝起的杀意。虎豹骑自建安五年成军,随曹操南征北战,破袁绍、驱乌桓、定北疆,从未有一日懈怠。去年北征后奉命驻防边塞,许多人都以为这支铁骑将渐渐沉寂,连营中儿郎偶尔酒后也会叹“刀要生锈了”。
生锈?曹纯嘴角扯出个冰冷的弧度。好刀要藏在鞘里,出鞘时,才最利。
他抓起案上头盔,大步出帐。
帐外,雪夜无声。但黑暗中,五千铁骑已如睡醒的猛虎,开始悄无声息地集结。没有号角,没有火把,只有军官压低嗓音的点名声、战马被勒住口嚼的闷哼、甲胄兵刃在夜色中碰撞的细微脆响。士卒们动作迅捷,彼此间无需多言,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便知该往何处去、该做何事——这是数年严苛操练和血战磨出的默契。
曹纯翻身上马,驳马在雪地里踏了踏蹄。他回头看了一眼营寨,辕门上的“曹”字大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这一去,或许再难回这北疆苦寒之地。
但他没有犹豫。
“出发。”
两个字,轻得像雪落。
五千骑如一道黑色的暗流,悄无声息滑出营寨,没入太行山莽莽的夜色中。马蹄包了厚布,踏在雪上只发出闷闷的噗噗声,很快便被风声吞没。
远处山巅,最后一颗星子隐入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