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北凉人,死为北凉魂”的话音刚落,内侍的脸色“唰”地褪尽血色,攥着圣旨的手猛地收紧,明黄绫缎被捏出死褶,指节泛得发白。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玄色内侍袍的下摆蹭过青砖,擦出“刺啦”一声轻响,靴底差点绊到案角的铜炉——
这反应比听见宁无尘抗旨还激烈。
他奉命送鸩酒时,早已在心里演练过千百种应对:
或是痛哭流涕的哀求,或是拍案而起的怒斥,甚至是拔剑相向的决绝,唯独没料到,这位蒙冤的元帅,所求竟只是“回北凉赴死”。
这请求轻得像北境的风,却重得能压垮他的前程。
内侍喉结滚了滚,目光扫过宁无尘腰间的玄铁剑——
剑穗上那根褪色红绳,是当年谢家小女儿的遗物,如今还在风里轻晃。
他太清楚北凉军的性子,那些将士跟着宁无尘在雪地里啃过冻麦饼,在妖兽口下抢过活路,对这位元帅的忠,早刻进了骨头里。
若真让宁无尘回了北凉,别说饮鸩,怕是他刚踏进营门,陆云许的弑师枪就得架到传旨官脖子上,到时候兵变四起,北境动荡,他这条小命,不够楚王塞牙缝的。
宁无尘将他眼底的惊惶看得通透,左手摩挲着掌心的青铜兵符,“北凉”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忽然轻笑出声。
那笑声很轻,像雪落在棉纸上,却穿透了驿馆的死寂,漫过烛火的噼啪声,里面积着看透世事的通透,半分怨怼都无。
“怎么?”
他转过身,玄色劲装扫过地砖,带起一点细尘。
“怕我回了北凉,就煽动弟兄们扯旗造反,踏平这楚王宫?”
“宁元帅说笑了!”
内侍“噗通”一声躬身,额头几乎贴到地面,冰凉的地砖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脸颊滑下,滴在圣旨的“赐”字上,晕开一小片淡墨。
“您的人品,朝中稍有良知者谁不敬重?当年您为铲冰牙妖兽,在极北冰原冻了三天三夜,连眼珠子都结了霜,连路边的乞儿都知道您是忠良!”
他声音发颤,却字字真诚。
“只是此事干系太大,北境军的性子您最清楚,臣……臣实在不敢擅自做主。”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的内侍牌撞得“叮当”响,像是下定了毕生的决心,牙关咬得腮帮发紧:
“宁元帅的请求,臣这就回宫面圣,一字不落地禀明陛下。您与陛下有少年君臣的情分,再加上您金殿上辩伪证的坦荡,陛下必定会念及旧情。”
他直起身时,袍角都被冷汗浸湿了,却还是拱了拱手。
“元帅请在此稍候,臣马不停蹄去回禀,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宁无尘颔首,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转身走向窗边。
烛火从他身后泼过来,把身影拉得又长又直,素色劲装被夜风掀起边角,贴在他挺拔的背脊上,像一株扎根北凉冻土的青松——
任风刀霜剑,始终朝着故土的方向。
他抬手按在窗棂上,指尖触到夜露的凉意,目光越过楚都的琉璃瓦,望向西北方的天际。
那道圣旨还摊在案上,鸩酒的苦气仍在飘,他却连眼角都没扫一下,眼中只映着北境的星空——
那里的星星比楚都亮得多,干净得没有一丝权谋的阴霾,像极了之前,他与陆云许在雪夜岗楼里,一起数过的那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