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皮帽子的干事下了车,却没往村口挪步。
他扶了扶冻得发红的鼻尖,望着打谷场上那排举着图册的孩子——最小的那个正吸溜着鼻涕,把图册往风里举得更高,红纸上“三方画押”四个大字被雪粒子打得啪啪响。
“怂了?”张大山把烟袋锅子往门框上一磕,雪渣子扑簌簌落进他翻毛羊皮袄的领口,“去年查偷粮户,他们可是踩着鸡窝就往院里闯。”
杨靖没接话,指尖抵着窗棂上的冰花慢慢画圈。
窗户外,干事的藏蓝棉大衣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分明看见那人的手在兜里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像是攥着张烫手的批文,又像是攥着把量不准的秤。
“不是怂,是怕。”杨靖突然笑了,哈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洇开团雾,“怕跨进这门槛,就得按咱们的规矩办事。你看那小同志的鞋——新胶鞋,底儿上没沾过泥。他要是踩着雪进来,回头写报告时,总不能说‘平安屯的账比雪还干净’吧?”
张大山梗着脖子往外瞅:“那咱就干晾着?”
“晾着?”杨靖转身抄起墙角的搪瓷缸,往王念慈怀里一塞,“让念慈带文工团的姑娘煮姜茶去,多放红糖。咱这儿的规矩,来者是客,茶是人情,规矩是理——他喝不喝是他的事,咱端不端是咱的底儿。”
王念慈接过搪瓷缸时,指尖擦过杨靖手背。
他的手还带着窗棂的凉,她的手却浸着灶膛的暖。
“知道了。”她垂眼抿了抿嘴,发梢沾着的雪粒子落进衣领,“我让春妮把去年晒的野枣干泡上,甜丝丝的,驱寒。”
话音刚落,里屋突然传来“哗啦”一声。
刘会计举着本油布裹的《夜校日志》冲出来,眼镜片上蒙着层薄雾:“靖子!你看这页!”
杨靖凑过去,就见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张毛边纸,墨迹未干的批注压着前晚的记账:“三方画押可行,但需防‘熟人共谋’。”字迹歪歪扭扭,像用冻僵的手写的。
“谁写的?”刘会计的手指直打颤,“我昨儿睡前还锁在柜里,早上起来锁扣好好的,可这页……”
“是县供销社老周。”一直蹲在炕角抽烟的李家洼支书突然开口,烟锅里的火星子在暗屋里明明灭灭,“后半夜骑二八杠来的,车轱辘上还挂着冰碴子。我起夜撒尿,瞅见他扒着窗户往屋里瞧,我喊他,他摆了摆手,把纸从窗缝塞进来就走了。”
“老周?”张大山把烟袋锅子往掌心一敲,“前年我去县里卖山货,他还说‘私卖统购粮要挨批’,怎么转性了?”
杨靖没接话,拇指反复摩挲那张毛边纸。
纸角沾着点黑油,像是车链条蹭的——老周那辆二八杠,链条总爱掉。
“他不来见我,是给自个儿留退路。”他把纸页夹回日志,“可他大冷天骑二十里地来批注,说明心已经挪了窝。”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吱呀”一声。
杨靖扒着窗缝往外看,就见戴皮帽子的干事冲车里挥了挥手,一个穿蓝布衫的年轻人抱着个粗布包裹往打谷场走。
孩子们立刻围上去,小丫头举着图册拦在路中间:“叔叔要取档案?得签接收单!”
蓝布衫年轻人被围得踉跄,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本子:“我签,我签还不行?”
“要三方画押!”小丫头踮着脚戳他本子,“你是接收方,我是见证方,杨哥哥是提供方!”
杨靖望着那年轻人被孩子们拽着按手印,突然笑出了声:“刘叔,把咱新抄的《学员档案》拿给他们。”他冲刘会计使了个眼色,“记得把前月王二婶家换工的记录单夹在最上面——那单子上有她闺女的歪扭字,看着实在。”
调查组的车走时,雪已经小了。
张大山趴在窗台上数车辙:“就拿了份档案?白跑一趟!”
“白跑?”杨靖抄起炕桌上的玉米饼子咬了口,饼子凉透了,硌得后槽牙疼,“等他们回县里一翻档案——王大娘家的借粮单有邻居画押,李狗子家的修房工分写着‘泥瓦匠老张监工’,连小柱子他奶的看病钱都记着‘大队卫生室证明’。”他把饼子往桌上一墩,“县里要是说这是乱纪,那就是说老百姓自己记的账不算数;要是说算数……”
“那就是默许!”刘会计突然一拍大腿,眼镜差点滑到鼻尖,“我昨儿翻《农村工作条例》,上头说‘尊重群众首创精神’!”
“对喽。”杨靖扯过条灰布围巾往脖子上一绕,“刘叔,你连夜誊抄十份《联审规程》,让小河屯、柳树屯那些结盟村的会计明早来取。不干预就是默许,默许就是机会——咱得把规程变成各村的‘土办法’,让他们学的时候,只当是自家琢磨出来的。”
王念慈正往茶缸里续热水,闻言抬头:“要不咱挂牌‘联审学院’?正儿八经的,省得人家说咱偷偷摸摸。”
杨靖伸手按住她正要系布扣的手。
她的手背上还沾着姜茶的甜香,他的掌心却带着刚摸过印泥的红:“牌一挂,就成了靶子。现在要的是‘影子学院’——人人在学,却没人能说它存在。双河屯的青年回村后,只说‘帮平安屯记了几天账’;柳树屯的监账组,就说是‘几个老娘们闲得慌凑的’。”他屈指弹了弹她的茶缸,“等哪天全县的村都这么干,你想挂牌?那时候牌子得县里给咱挂。”
三日后,刘会计顶着一头雪冲进屋,棉帽子上的冰碴子掉了一地:“靖子!小河屯的会计把工单贴在村头老槐树上了,说‘照着平安屯的样儿公示三天’;柳树屯更绝,自发组了‘五人监账组’,连王寡妇都进去了——她说‘我目不识丁,就盯着按手印’!”
杨靖跟着他跑到信墙前。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墙头,那面用旧门板钉的墙上,密密麻麻的“信”字被雪水冲得发暗,却更显清晰——有老会计用毛笔写的瘦金体,有小媳妇用红毛线绣的,还有孩子用树枝蘸雪水画的,歪歪扭扭却一笔一画。
王念慈正蹲在墙根,教孩子们用蜡笔画“我们的第一张工单”。
小丫头举着蜡笔问:“杨哥哥,工单上要画啥?”
“画手印。”杨靖弯腰捡起块炭条,在墙上添了个歪歪扭扭的红圈,“画庄稼,画磨盘,画你们奶蒸的黏豆包——只要是你们自己的东西,歪了也好看。”
风突然大了,墙头那盏用旧罐头瓶做的纸灯笼晃了晃,暖黄的光映在地上,照出无数交错的脚印。
有胶鞋印,有棉鞋印,有光脚的小脚印,像张正在生长的网,正顺着雪路往四野蔓延。
“他们以为我们想当官。”杨靖望着那片脚印,声音轻得像落在灯笼上的雪,“其实我们只想——让每一份辛苦,都不被当成草。”
王念慈抬头看他,睫毛上沾着雪粒子。
她刚要说话,就见刘会计搓着冻红的手跑过来:“靖子,正月十五的元宵会,你说那灯谜……”
杨靖突然笑了,从兜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刘叔,明儿你去集上买包江米,再让春妮她们扎三个灯——灯谜我都想好了,藏在灯肚子里。”他把纸往刘会计手里一塞,“记着,最中间那盏灯,谜面要写‘三人画押,四方来贺’。”
远处,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叫了起来。
雪还在下,却已经软了,像要把整个屯子都捂进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