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人最为困顿、警惕最为松懈的时分。张荣率领的七百精锐(五百骑、两百弩手),如同暗夜中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废弃军寨所在的“野狐谷”谷口外围。
队伍在距离谷口约三里的一片密林中停下。张荣派出尖兵,摸掉了谷口外围两个昏昏欲睡的蒙古哨兵,未发出任何声响。通过俘虏(被打晕)和尖兵回报,谷内篝火星星点点,人喊马嘶声已息,大部分敌军似乎正在酣睡。寨墙(实际是残破的土石围墙)处有零星火把和游动哨,但间隔较远。
“他娘的,睡得还挺香。”张荣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猎食者的光芒,“弩手上前,占据两侧山坡有利位置,火箭准备!骑兵,马衔枚,刀出鞘,随我摸到寨墙百步内,听我号令!”
训练有素的联军士卒迅速行动。两百弩手分成四队,借着微弱的星光和地形掩护,悄无声息地爬上谷口两侧山坡的预定位置,张弓搭箭,箭头上绑着浸满火油的布团。张荣则亲自带领五百骑兵,牵着战马,踏着松软的草地和碎石,缓缓向谷口推进。
距离寨墙越来越近,一百五十步,一百步……已经能看清墙头影影绰绰的人影和插着的几面破烂旗帜。
八十步!这个距离,强弩的威力足以洞穿皮甲!
张荣猛地举起右手,狠狠向下一挥!
“放!”
两侧山坡上,几乎同时响起弩弦震动和火石敲击的“嗤嗤”声与“咔嚓”声!
下一刻,上百支燃烧的火箭,如同骤然惊醒的火蛇群,撕裂黎明前的黑暗,带着凄厉的呼啸,划出道道耀眼的弧线,狠狠扎向谷内的营帐、草垛、马棚,以及寨墙后的阴影处!
“敌袭——!”
“火箭!有火箭!”
短暂的死寂后,谷内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怒骂声、战马的惊嘶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山谷的宁静。几顶帐篷被火箭点燃,火苗迅速窜起,映红了半边山谷。马棚方向更是传来惊恐的嘶鸣和混乱的踩踏声。
“第二轮!放!”弩手队长冷静下令。
又是一波火箭雨倾泻而下,这次更多集中射向营寨深处和疑似堆放物资的区域。
“骑兵!随我冲!射一轮箭,砍翻墙头守军,立刻撤退!不准恋战!”张荣翻身上马,拔出雪亮的马刀,怒吼一声,一马当先,向着火光冲天的谷口冲去!
五百铁骑齐声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流,紧随其后,冲向谷口!在冲入射程的瞬间,骑士们纷纷张弓搭箭,向着寨墙上那些仓促起身、惊慌失措的蒙古守军射出了一轮密集的箭雨!
如此近的距离,骑兵弓箭虽然力道不及强弩,但胜在突然和密集。墙头顿时响起一片惨叫声,十余名蒙古兵中箭倒下,剩下的连滚带爬地躲避。
“破门!”张荣马不停蹄,直奔那扇由粗糙木栅栏拼凑而成的寨门。几名悍卒早已下马,抡起战斧和铁锤,对着门闩和铰链猛砸!
“轰隆!”一声巨响,本就脆弱的寨门在内外合力下轰然倒塌!
“杀进去!”张荣一马当先,冲入谷内!身后骑兵如潮涌入,见人就砍,见帐篷就挑,见马匹就惊,一时间谷内更是大乱。
然而,蒙古人的反应也极其迅速。最初的混乱过后,一些低级军官和悍勇的战士开始自发组织抵抗。他们没有像预料中那样溃散或盲目追击,而是迅速依托残存的营帐、车辆和地形,用弓箭和弯刀进行反击。更有数十名骑兵从营地深处冲了出来,试图拦截张荣的冲势。
“铛!”张荣马刀与一柄沉重的弯刀狠狠撞在一起,火星四溅。对方是个满脸虬髯的蒙古壮汉,力量奇大,震得张荣手臂发麻。
“南蛮子!找死!”壮汉怒吼,弯刀如狂风般再次劈来。
张荣不敢硬接,侧身闪避,同时马刀斜撩,攻其侧肋。两人瞬间战在一处。周围,联军骑兵与涌上来的蒙古兵绞杀在一起,喊杀声震天。
但张荣牢记我的叮嘱:一击即走,绝不恋战。他见谷内敌军已初步组织起抵抗,且远处已有更多火把和人马向谷口涌来,知道不能再深入。
“撤!交替掩护,退出谷外!”张荣奋力一刀逼退那壮汉,大声吼道。
联军骑兵训练有素,闻令立刻边战边退,互相掩护,向谷口撤去。弩手也在山坡上持续射击,压制试图追击的敌军。
那蒙古壮汉(后来得知正是敌军统领“豁尔赤”麾下的一员猛将)见联军要退,怒不可遏,挥刀想要追击,却被一阵精准的弩箭射得连连后退,坐骑也被射伤,只得眼睁睁看着联军如同潮水般退去。
整个过程,从第一波火箭射出到联军全部退出谷口,不过一刻钟时间。联军来去如风,留下了谷内一片狼藉:十余顶帐篷在燃烧,马棚塌了一半,数十匹战马受惊跑散,地上躺着不下百具蒙古兵尸体(多为箭伤和混乱中踩踏致死),伤者更多。而联军方面,除十几人轻伤、数人坠马失踪外,主力基本无损。
张荣率部退出谷口数里,在一片隐蔽的山坳中暂时停下休整,并派出斥候监视谷口动向。
“他娘的,这些蒙古鞑子,反应还真快!”张荣一边包扎手臂上一道浅浅的刀口,一边骂骂咧咧,“刚开始有点乱,没多久就有人组织起来了。那个大胡子,力气真不小。”
“将军,谷口有动静!”斥候飞马来报,“敌军大约出来了三四百骑,在谷口列队,但……没有追过来,只是在谷口游弋警戒。看旗号,似乎是他们的头领出来了。”
张荣爬上附近一块大石眺望,果然看到谷口处火把通明,数百蒙古骑兵整齐列队,簇拥着一员顶戴狐皮帽、身披锁子甲的将领。那将领骑在马上,远远望着联军撤退的方向,并未下令追击。
“果然如二哥所料,这蒙古头领挺沉得住气。”张荣嘀咕道。若是寻常贼寇或军纪散漫的部队,遭受如此夜袭,主将要么暴怒追出,要么惊慌失措。但这“豁尔赤”却能迅速稳住阵脚,派出警戒,却不盲目追击,显示出不错的统御能力和冷静的判断。
“撤!回灵丘!”张荣不再停留,率部借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迅速消失在崎岖的山道中。
蔚州,州衙。
当张荣袭扰成功的详细战报,连同对敌军反应的描述送到我手中时,已是天色大亮。我仔细阅读着每一个细节。
袭扰本身是成功的,达到了惊扰敌军、试探虚实的目的。敌军损失不小,且暴露出其营地防御并非无懈可击,至少在夜间警惕性有待提高。
但敌军迅速的组织抵抗和主将的冷静应对,也说明这绝非乌合之众。尤其是那位“豁尔赤”,用兵颇有章法。
“没有追击……”我沉吟着,“是怕有埋伏?还是……其任务本就不是与我军野战决战,而是固守据点,探路为主?”
如果是后者,那么札木合派这两千骑南下的主要目的,就更加倾向于战略试探和布局,而非立即发起大规模军事进攻。这与我之前的推测——札木合可能在向西夏展示实力、寻找通道、增加谈判筹码——更加吻合。
当然,也不能排除对方是在故意示弱,隐藏实力,或者等待后续部队。
“白胜,阿里和老军需那边,有什么新发现吗?”我问道。
白胜回道:“阿里根据赵七他们描述的营地规模和马匹数量,粗略估算,那废弃军寨里的敌军,确实在两千左右,战马可能超过三千匹(一人双马或备用马)。他还说,从赵七描述的营帐排列和炊烟看,不像是随时准备大举出征的样子,倒更像是在……等待什么。”
“等待?”我心中一动,“等待援军?等待命令?还是……等待与某方面的联络结果?”
老军需则补充道:“属下想起一事。早年随商队走河西,曾听西夏的商人说过,他们国中有些贵族,私下里喜欢收购来自草原的良马和皮毛,甚至……雇佣草原骑兵作为护卫或执行某些‘特殊任务’。价格不菲。”
雇佣?特殊任务?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难道札木合南下占据据点、探路侦察,并非为了自己进攻,而是在为某位西夏的“雇主”服务?比如,探查幽燕西山的防御虚实,评估北伐联军的战力,甚至……为未来可能的、西夏针对金国或联军的军事行动做准备?
这个想法有些大胆,但并非全无可能。西夏在宋、金、蒙古之间周旋,利用甚至雇佣败退的蒙古部落为自己办事,完全符合其行事风格。
“立刻将阿里和老军需的分析,还有我的这个猜测,一并密报燕京卢员外和朱武先生!”我立刻下令,“请他们重点核查,我们派往西夏的使者,尤其是乐和,有无接触到西夏国内有势力人物私下与草原部落交易的迹象?西夏近期有无异常军事调动或物资采购?”
如果这个猜测属实,那么札木合的威胁性质将发生根本性变化。他不再是独立的草原流寇,而是可能受雇于西夏、执行特定任务的“雇佣军”。其行动目的、持续时间和后续动作,都将与西夏的意图紧密相连。
那么,应对策略也需要相应调整。除了军事上的防备,外交上对西夏施加压力、离间其与札木合的关系,或许比单纯的军事打击更为有效。
就在我沉思之际,又有新的消息从七老图山方向传来。
萧突迭派出的精锐斥候,冒险抵近侦察后回报:昨夜遇袭后,废弃军寨内的敌军加强了戒备,寨墙修补,巡逻加倍。但今日清晨,有一支约五十人的小队,护送着几名衣着与普通蒙古兵不同(似乎更华贵)、骑着骆驼的人,离开了军寨,向着西北方向(大致指向河套、西夏方向)而去!
“使者?”我心中豁然开朗。昨夜遇袭,今日一早就有疑似使者模样的人离开,前往西北方向……这绝非巧合!
很可能是札木合(或豁尔赤)在遇袭后,认为局势紧张,需要立刻向西夏方面汇报情况,或请求进一步指示!甚至,可能原本就计划在今明两日派遣使者,袭扰只是加速了这个进程。
“盯住那支使队!”我命令萧突迭,“务必查明其最终目的地!但不可打草惊蛇,只需远远确认其大致去向即可!”
迷雾,似乎正在被一缕缕光线刺破。
札木合的意图,西夏的牵连,这场北疆危机的轮廓,正变得越来越清晰。
黎明惊雷,不仅惊扰了敌营,更仿佛惊醒了某些潜藏的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