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贵人?”
惠妃瘫在地上一片茫然无措,三个字在口中嚼了又嚼,眼眸慌乱,从玄烨身上又看到太后,从太后又看到四周宫人,最后落在扶着她的挽星身上。
挽星强忍悲痛,扶着惠妃的手不由得握紧,朝惠妃重重点头,抽噎两声,将她扶起:
“贵人,咱们先进去吧,这外头黄天暑热的,仔细热坏了身子。”
“贵人?”惠贵人终于反应过来,猛的推开挽星,“你这个丫头胡言乱语什么呢?我是主子爷明旨册封的妃位,怎么能称呼贵人!”
她连滚带爬的冲进殿内,扑到玄烨脚下,痛哭流涕。
“主子爷,奴才跟着您时日长久,这几十年的情分啊!
为您生儿育女,为大清诞育皇嗣;协理宫务,兢兢业业,从未有过半分懈怠,也从未抱怨过一句辛苦。
便是仁孝皇后在世时,对奴才也是称赞有加,说奴才勤谨本分。如今您居然忍心降奴才位分?
奴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主子爷,您这岂不是向奴才心里捅刀子。”
她伏在地上放声大哭,那悲痛倒确有几分是发自肺腑。
玄烨已在后殿明间上首落了座。
太后惴惴不安的坐在他一边,接过承露递来的热帕子擦汗,是半点目光也不敢落在惠贵人身上,擦完脸将帕子递给承露便是规矩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令窈出了一身汗,此时被殿内珐琅大缸里的冰块寒意一激,头痛欲裂,喉中顿时有几分干涩,身上披着沾染了龙涎香的帝王常服是一分也不敢裹紧,只虚虚搭在肩头。
承露眼明心细,冲宫人使个眼色,取了两件斗篷给令窈和元宵送去,令窈接过冲她感激一笑。
那张被日头晒得发红的脸上满是汗渍,额发全湿,即便是擦了脸依旧是十分狼狈,不复平日的温婉光鲜。
再看元宵依偎在翠归怀中,埋着脸,看不清神色,只是那凌乱的头发披散在背后,看上去越发显得娇小,瑟瑟可怜,身下衣裙隐约有磕破膝盖的血渍渗出,星星点点,触目惊心。
孙承运心疼的无可无不可,恨不得抱起人就走,直奔太医院,寻最好的太医,用最上好的伤药。
但这里事情未了。纳喇氏即便是褫夺妃位降为贵人也难解他心头之恨。
他站在元宵身侧,挡住不怀好意之人别人的窥视,死死盯着地上痛哭的纳喇氏。
小七接过宫人呈上的热茶递给令窈,令窈却淡淡撇过脸去,小双喜见状忙接来,朝小七笑了笑,恭恭敬敬放在令窈手边的案几上。
就在这满殿皆是惶恐不安之际,众人轻手轻脚,唯恐行差踏错半点引得皇帝发怒,纷纷垂眸盯着脚下方寸之地。
只剩下惠贵人的嚎啕一声接一声,似是要跟殿外打板子的血肉之声比个高低。
玄烨却突然俯身捏住惠贵人的下颚,将她的脸整个抬起,淡漠的目光直直落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拇指一动,蹭掉她欲坠不坠的那滴凝在腮边的泪珠。
惠贵人始料未及,愣愣的仰头看着他,一时忘了嚎哭,连一声抽噎也无,那双泪眼之中一片茫然无措。
“纳喇氏,”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你跟在朕身边也有几十年了吧。朕记得当初你也是宫女出身。和荣妃张贵人一样,最早不过是在乾清宫负责给朕整理床榻的丫头。
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抬举,指了你们来伺候朕,教导朕男女之事。”
玄烨顿了顿,目光一寸一寸刮过惠贵人愈发惨白的脸。
“怎么?几十年的光阴,锦衣玉食,妃位荣宠,就让你忘了自己的根本,忘了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
戴佳令窈,早已被朕抬旗,入了上三旗的镶黄旗。而你,纳喇氏,到如今依旧只是个包衣奴才出身。
你不过是仗着朕给的妃位,就敢忘了形,忘了本,在宫里为非作歹,欺凌朕的妃嫔,羞辱朕的公主。”
他捏着她下颚的手指微微用力,惠贵人疼得闷哼一声,却不敢挣扎。
“如今,你也是个贵人了。” 玄烨嘲讽的勾了勾唇角,“和令窈算是平起平坐。不过,令窈虽是贵人,却享嫔位之尊,是朕亲口允的。
日后在这宫里,无论何处,只要你见到戴佳贵人,记得行礼问安。这是规矩。”
说罢,仿佛丢弃什么污秽之物般,将惠贵人的面庞忽的撇到一边。
惠贵人毫无防备,被他这股力道带得整个人扑跌在地,眼前阵阵发黑,却吭都不敢吭一声。
玄烨已直起身,不再看她一眼,径直向梁九功道:
“梁九功,传朕口谕:自即日起,宫中无论位份高低,哪怕是末等的答应,只要惠贵人纳喇氏见到,一律需行礼问安,不得有丝毫怠慢。
若是让朕听到一句,惠贵人见了低位嫔妃未曾行礼,那纳喇氏的位分就再往下降一级。再有,再降。朕,绝不姑息。”
梁九功暗暗咂舌,颇为震惊,下意识扫了一眼惠贵人,连忙打个千儿应声嗻,不敢有丝毫耽搁,转身快步朝殿外走去,准备将这堪称奇耻大辱的旨意晓谕六宫。
惠贵人闻得旨意,腿脚发软,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心中悲痛难言,悔不当初,紧咬下唇,刻出深深地齿印,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滔天的恨意,将凌乱的衣袍揪的紧紧的才堪堪压住。
玄烨言罢扫了太后一眼,太后打个寒颤,往一边缩了缩。
恰在此时,乾清宫的小太监魏珠对阶下血肉模糊的场景视若无睹,脚步轻快步入殿内,打了个千儿。
“主子爷,前边儿有人递折子,说是顺天府关于今年乡试,有些事需您亲自裁夺。”
玄烨眼眸一凝,淡淡瞥他一眼,复又看向令窈,那漠然的神色瞬间化为担忧,显然是放心不下这边的事情,正欲回绝,小七上前一步行礼道:
“阿玛放心。有儿子在这里,必不会让人再欺辱了额涅和妹妹。儿子定当妥善安排,亲自护送额涅和妹妹安然返回昭仁殿。前朝政事要紧,还请阿玛以国事为重。”
玄烨颔首,欣慰看他一眼。
“好。有你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他又转向令窈,声音放柔了些许。
“我晚上回去看你。你和元宵先回昭仁殿,好生定定心,歇一歇。”
随即吩咐小双喜:
“速去太医院,传当值的太医即刻往昭仁殿去,给你们主子和九公主好好诊脉,开方调理,不得有误。”
小双喜连连称是,快步跑出去。
玄烨环顾四周,看着惊恐不安的众人,终是轻叹一声,不再多言,起身大步踏出。
门帘吧嗒一声落下,似是惊堂木一般为刚刚的风波拍案定谳,落下帷幕。
只剩屋外一声接一声的杖责之声和不绝于耳的蝉鸣,声嘶力竭。
屋内那珐琅大缸里丝丝缕缕冒出的寒凉之气,似乎浸入每一个人的心底,只剩下无尽的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