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扶着翠归的手慢慢出了宁寿宫。
仪仗侯在宫门一侧,见令窈一行人出来连忙抬轿迎上去。
令窈正准备让元宵坐轿回去,等一回头发现元宵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脸上斑驳泪痕被擦干净,头发也重新梳好,神情镇定自若,十分冷静自持,全然不似方才的惶然失措,怯缩可怜,甚至迎上令窈的目光还微微一笑。
她的乳母早已从昭仁殿赶来,听说了事情经过,心疼的无可无不可,一叠声的问:
“我的好公主,您可吓死奴才了。身上觉得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膝盖上的伤口疼不疼?要不奴才背着您回去吧?这大日头底下,仔细累着晒着了……”
元宵毫不在意挥了挥手:“无妨无妨,”当先下了台矶,“些许小伤不足挂齿。”
令窈已是明白过来,见她颇为豪迈的在前意气风发,忙警惕的看了看四周,随后朝轿夫一招手,趁元宵不备将她塞进轿中。
元宵跌坐在轿子里,骤然回过神忙掀开帘子,令窈一记眼风扫去,严肃的瞪着她:
“好生坐着,等回家我再跟你算账!”
元宵见令窈疾声厉色,板着脸训人,伸手将嘴捂住,半句话也不敢再言,缩回轿子里乖乖坐好。
小七撑伞替令窈遮阳,在宫人的簇拥下缓缓朝昭仁殿逶迤而去。
正午烈阳如金,碧澄澄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无,劈头盖脸照下晒得人浑身发热,脸颊滚烫,热汗滚滚而下,不多时已是浸透罗衣,暑气蒸腾扑面而来,令人头晕眼花。
宁寿宫距离昭仁殿委实不算近,一行人走走停停,步履极缓,费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龙光门,一个个晒得蔫头耷脑,口干舌燥。
在令窈严厉目光之中元宵耷拉着脑袋由乳母领进院内,大半的宫人也随着跟了进去。
令窈落后一步站在台矶上回头看向小七。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几次三番到了嘴边也是悄无声息咽下,神情复杂的望着他。
看着儿子大汗淋漓,面颊热的通红,仰头望着她,眉峰高拢,心中一软,按捺不住到底还是开口说话。
眼风一扫却见一道身影自南边沿着东长街而来,顿时又将话语吞了回去。
太子由四五个随从簇拥着大步流星走了过来,神情慌张,颇有几分着急上火,一副担忧神色,面对小七和众人的行礼只是略抬了抬手,随即问道:
“戴佳贵人,元宵如何了?方才我正从老七办事的衙门路过就听见那些人在嘀咕,说元宵被惠妃羞辱,押在宁寿宫要杖责,我一听这还得了,也顾不得政务琐事,急忙忙寻了过来。”
他言至于此,愧疚不已。
“紧赶慢赶还是没帮上忙。元宵应该无事吧?不会真叫那起子黑心肝的得手了吧?”
太子顿时剑眉紧蹙,怒气冲冲,朝小七一招手:
“老七,这惠妃欺人太甚,咱们兄弟找她算账去!不过是个包衣奴才,仗着伺候多年的情分才封为妃位,如今倒好,欺负到公主头上,这天下还没这样的道理!”
太子见小七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立刻上前拉着他的胳膊往延禧宫走去。
“还愣着做什么?走啊!难道就任由元宵白白受辱不成?今日定要讨个说法!”
孙承运见状赶忙上前一步跪下。
“太子爷稍安勿躁,主子爷已经严惩了惠妃,已经降为贵人。还特意下了旨意,说日后宫中行走不管是谁,位分如何,惠贵人都该行礼问安。
若是有一句不安分的话传来便再降一等。主子爷已亲自为公主讨回公道。”
太子拉着小七胳膊的手,倏地一顿,满脸错愕怔忡。显然未曾料到玄烨会是这般龙颜大怒,居然降了惠妃位分。
要知道如今朝中虽然因为郭琇一事人人自危,也未必就真的背后无人。
总有些孤注一掷的人,或是与明珠有旧,或是看重胤禔皇长子身份、或是单纯想押从龙之功,依旧会追随胤禔。
虽然品阶不高,且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却是最擅长鼓唇摇舌,以风骨直谏自诩的文官清流,胜在不怕死、敢说话。
多少祸乱朝纲的闲言碎语是从他们口中说出,一天天毫无正事,专门盯着朝廷的错处,皇帝的疏漏,顺带也爱挑他这位储君的毛病。
偏偏这些人,打不得,骂不得,更杀不得,最是令人头疼。
如今因为责罚公主就直接将皇长子生母,在宫中经营多年的惠妃降位,还下了这么一道旨意。
太子已是能料到明日早朝不知又要有多少口舌官司。
胤禔定是要使上这些狗皮膏药,贴在阿玛身上撕都撕不下,吵吵嚷嚷,搞那套死谏之态,势必要为惠妃平反才是。
“这……”
他已是无言,好自为之的看了看小七,脸上的可怜之色此时到颇有几分真心实意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令窈将这些尽收眼底,也看到了太子的神色多变,心中思绪翻涌,将手里拭汗的帕子扯了又扯,咬咬牙,豁然抬手指着小七骂道:
“天杀的!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孽畜!要不是你酒后乱性,不知检点,搞出个侧福晋的风波,被纳喇氏嚷嚷的满宫皆知。
纳喇氏说那外头的大臣都上折子参你,说你宠妾灭妻,品德败坏!直郡王也是随军,为何他喝醉了不宠幸宫女,偏偏是你!
可见是个色令智昏,管不住下半身的糊涂虫!如今倒好,还连累我们,连累你妹妹为了维护你无端受辱。”
她几步下了台阶,把小七往旁一推。
“你走!现在就给我走!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滚,快滚!别再在我眼前晃,惹我生气。”
她咬着牙,浑身直颤,狠狠剜了小七一眼,三步并两步上了台阶,走进龙光门内,哐当一声关上门,
留下小七站在煌煌烈日之下心如冰窟,呼呼的冒着冷气,不可置信看着那紧闭的门扉,泪意漫上睫羽,泫然欲泣,却猛的抬臂拭去,扭头快步朝宫门走去。
孙承运看了看太子,又看看小七,讪讪行礼告退,急匆匆上前去追小七。
太子目光从龙光门上一掠而过,落在小七渐行渐远的背影上,笑的玩味,朝随行的阿尔吉善勾了勾唇角,往昭仁殿一挑眉毛。
方才的义愤填膺已是消失不见,化为自得的闲适,摇头晃脑哼着小曲儿往回走,心情畅快舒适,宛若这三伏天的酷暑也如春日般温和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