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宗,思过崖。
此地是宗门惩戒犯错弟子之处,亦是一座天然的囚笼。崖上罡风如刀,终年不休,刮得岩壁光秃一片,寸草不生。更重要的是,此地的地脉被宗门大能以阵法抽空,灵气稀薄得近乎于无,对修士而言,无异于窒息。
崖坪中央,一道身影被两条贯穿了琵琶骨的玄铁锁链,牢牢钉在石壁上。
曾经的清冷仙尊沈清辞,如今形容枯槁。他那一身标志性的白衣,早已被污泥和血渍染得看不出原色,破败不堪地挂在身上。曾经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此刻如一蓬枯草,披散在肩头,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时而低声呢喃,时而又对着空无一人的崖坪,发出一阵阵意义不明的痴笑。
“薇薇……先天灵液是你的……都是你的……”
“叶染!你这妖女!为何……为何要夺走我的剑……我的道……”
“哈哈哈哈……我是天命之子……天道在我……我是……棋子?我也是棋子?”
他的神智,自陨神渊被叶染以幻境术击溃道心后,便彻底陷入了混乱。宗门将他囚禁于此,名为思过,实则放弃。一个道心破碎、疯疯癫癫的废人,对天衍宗而言,已无半点价值。
一阵冷风卷过,吹开他额前乱发,露出一双空洞而浑浊的眼睛。
忽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幅画面,毫无征兆地在他混乱的识海中闪过。
那是几天前,几个曾与他交好的内门弟子,偷偷潜入思过崖来看他。他们站在远处,看着他这副疯癫狼狈的模样,眼神里交织着惋惜、恐惧,以及一种……深深的怜悯。
那种眼神,比刀子更伤人。
怜悯?他们凭什么怜悯我?
我,沈清辞,天衍宗百年不遇的天才,内定的未来掌教,原书……不,这方世界曾经的天命之子!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响。
“天命之子……”他喃喃自语,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弱的焦距。
紧接着,更多的记忆碎片,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他记起了自己初入宗门时,何等的意气风发,万众瞩目。
他记起了林薇薇初见他时,那双亮晶晶的、写满了崇拜的眼睛。
他记起了自己在宗门大比上,一剑败尽同辈,台下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那些画面,曾经是他引以为傲的勋章,此刻却像一根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魂之上。
然后,叶染的脸,清晰地浮现。
那张脸,时而柔弱无辜,哭得梨花带雨;时而又笑意盈盈,眼中却尽是戏谑与轻蔑。
陨神渊深处,她作壁上观,看着自己为了先天灵液而无视林薇薇的死活,那眼神,像在看一出拙劣的猴戏。
宗门大比的擂台上,她用那诡异的魔气,轻易击败自己,然后站在敖烬的龙威之下,用怜悯的口吻说:“沈仙尊,你不过是天道的棋子,真可怜。”
棋子……
棋子!
轰!
最后一层屏障,被这两个字彻底击碎。
那足以让仙尊崩溃的幻境,再一次在他识海中上演——他看到自己被天道无情抛弃,毕生修为化为乌有,最终沦为三界笑柄,被蝼蚁踩在脚下,凄惨死去。
剧痛,无边的剧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神魂。
“啊——!”
沈清辞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被锁链束缚的身体疯狂地挣扎起来,玄铁锁链被他绷得笔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崖坪上的罡风似乎都被这声嘶吼引动,变得愈发狂暴,呜咽着,如同鬼哭。
他挣扎着,咆哮着,直到力竭。
许久,崖坪上才重归寂静。
沈清辞的身体无力地垂下,头颅低垂,乱发遮面,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曾经浑浊空洞的眼睛,此刻,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混乱与癫狂,如潮水般退去,剩下的,是比思过崖万年玄冰还要冰冷的死寂,以及在那死寂深处,燃烧着的一簇漆黑的、名为“恨”的火焰。
他没有疯。
或者说,他用一种更彻底的疯狂,战胜了之前的疯狂。
他不再纠结于自己是不是天命之子,不再去想那可笑的天道剧本。那些东西,毁了他,但现在,它们都不重要了。
唯一重要的,是叶染。
是那个将他从云端拽入泥潭,踩碎他所有骄傲与尊严的女人。
他要她死。
他要她,要那个叫敖烬的畜生,要所有看过他笑话的人,都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
这个念头,成为了他破碎道心之上,重新立起的唯一支柱。
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是审视自身的处境。
他抬起手,看了看贯穿琵琶骨的锁链。玄铁铸就,上面还刻着禁灵符文,不仅锁住了他的肉身,更封死了他与天地灵气的联系。
他内视丹田。曾经如同浩瀚星海的灵力气旋,此刻已然崩碎,只剩下几缕残存的灵力,如风中残烛,在破碎的经脉中断续流淌。
道心已毁,修为近废,身陷囚笼。
这便是他如今的全部。
换做任何一个修士,这都是一个足以让人彻底绝望的死局。
但沈清辞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绝望之色。
他缓缓闭上眼。
既然外界的一切都被剥夺,那就向内寻找。
他沉下心神,在那片破碎荒芜的丹田废墟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探查着。
终于,在丹田的最深处,他“看”到了一点微光。
那是一缕细若游丝的、纯金色的气流。
它不属于他的灵力,它仿佛独立于这具身体之外,却又与他的神魂本源,有着最紧密的联系。它坚韧,纯粹,带着一股凌驾于三界万物之上的、至高无上的“位格”。
天道气运!
是天道虽然抛弃了他,却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残存在他身上的最后一丝气运之力。
就是这股力量,让他在道心破碎、神魂崩解的边缘,始终吊着一口气,没有彻底魂飞魄散。
也正是这股力量,让他此刻,得以重聚神智。
找到了……
找到了翻盘的唯一机会!
沈清-辞的嘴角,缓缓向上牵动,形成一个冰冷而诡异的弧度。
他开始尝试着,用自己那微弱的神识,去触碰、去引导那缕金色的气运。
过程异常艰难。他的神识同样受损严重,每一次催动,都像是用钝刀子在割自己的脑子。
但他没有放弃。
时间,在思过崖上,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一天,两天……
十天,半月……
沈清辞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被锁在石壁上,如同一尊风化的石像。除了每日负责送饭的杂役弟子,再无人踏足此地。而那些杂役弟子,也只是将食盒远远地放在地上,便惊恐地逃离,生怕被这个疯掉的仙尊波及。
他们谁也没有发现,那尊“石像”的内里,正在发生着怎样惊人的变化。
终于,在一个风声鹤唳的夜晚。
沈清辞猛地睁开了眼。
他成功了。
他已经能勉强调动那一丝天道气运。
虽然这股力量微弱到无法帮他挣脱锁链,甚至无法修复他体内万分之一的伤势,但它却有着一个灵力无法比拟的特性——它可以无视绝大多数的阵法和禁制。
他将这缕气运之力,小心翼翼地附着在自己的神识之上,如同一条无形的触手,探出了思过崖的范围。
他的“视野”,在不断延伸。
他“看”到了天衍宗的护山大阵,看到了巡逻的执法弟子,看到了炼丹房彻夜不熄的炉火,看到了传功堂里正在打坐的长老……
整个天衍宗,在他的感知下,仿佛变成了一副巨大的、可以随意窥探的沙盘。
这才是“天命之子”真正的能力。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不过,现在也不迟。
沈清辞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一处极其隐秘的、位于天衍宗后山地底深处的传送阵上。
那是一座单向的、早已被废弃的上古传送阵。宗门典籍中记载,它通往一处名为“域外”的未知之地,充满了不祥与危险,早在万年之前,便被历代掌教联手封印。
封印……
沈清-辞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只要是封印,就有薄弱之处。
而他,拥有可以洞察万物规则的“天道气运”。
他开始谋划。
一个大胆、疯狂,且不计任何代价的脱困之计,在他脑中飞速成形。
他需要力量,需要能与叶染和敖烬抗衡的力量。
天衍宗给不了他,这方世界也给不了他。
那么,就去向更强大的存在索取。
哪怕,那是与虎谋皮。
哪怕,代价是引狼入室。
他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
又过了数日。
一名负责送饭的杂役弟子,像往常一样,提着食盒,战战兢兢地来到崖坪。
今天的沈清辞,似乎比往日更加疯癫。他披头散发,对着一块石头又哭又笑,嘴里还念念有词。
“我的!都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杂役弟子不敢多看,放下食盒,转身就跑。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背后,那一直疯疯癫癫的沈清辞,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乱发之下,一双清明得可怕的眼睛,精准地落在了那名杂役弟子腰间挂着的一块宗门令牌上。
一丝微不可查的金色气运,悄然从沈清辞体内溢出,如同一条无形的丝线,瞬间缠绕上了那块令牌。
正在奔跑的杂役弟子,脚下猛地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哎哟!”
他摔了个结结实实,腰间的令牌也随之脱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恰好滚进了一道狭窄的石缝之中。
“晦气!”杂役弟子咒骂着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他看到了掉进石缝的令牌,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石壁上那个似乎又陷入痴傻的疯子,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放弃了。
只是一块普通的外门弟子令牌而已,丢了就丢了,大不了回头去执事堂再领一块。总比在这里多待一刻,被这疯子吓破胆要好。
杂役弟子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崖坪上,重归寂静。
许久,那道狭窄的石缝中,伸出了一根由金色气运凝聚成的、几乎透明的触手,卷起那块令牌,悄无声息地,缩回了石壁之下。
石壁上,沈清辞低垂的头颅之下,一张苍白的脸,缓缓勾起一个森然的、得逞的笑容。
脱困的第一步,已经完成。
接下来,就是……联系那些被封印在“域外”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