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
雪花纷扬,压弯了芦苇,冰封了河道,也将连日来的紧张气氛冻结到了极致。
夜色如墨,风声凄厉,卷起碎玉乱琼,遮蔽了远近屋舍的轮廓。
驿馆内,男人负手立于窗前,静望窗外混沌的天地,眸光比冰雪更显幽深寒冷。
一份刚截获的密报,在他指间被捻成细碎的纸屑,飘落在地。
梁弈终究是按捺不住了。
困兽犹斗,最是凶险难测。
“消息确认了?”
男人声线低沉,听不出半分波澜,却让身后肃立的侍卫不由得绷直脊背。
卫骁深吸一口寒气,语速极快。
“确认了。王妃那边通过许家的渠道,印证了冒险送出的消息。”
“贺静斋的人前日开始频繁勘测城西老鸦口那段未完工的堤坝,且昨夜有一批特殊建材以修缮祠庙为名运抵附近。”
“此外,祺王妃安置在灾民中的眼线也回报,有几个面生的精壮灾民在打探老鸦口的水文和守备。”
卫骁所言的老鸦口,地势险要,河道在此骤然收窄,水流湍急,堤基因历年偷工减料早已脆弱不堪。
此次修缮又因物料调配不及与天寒地冻,进度一再拖延。
此处一旦溃决,滔天洪水将直泻而下。
下游那十七个刚刚安置妥当的村落,连同所有治水的证据,乃至数月辛苦换来的治水成果,都将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届时,不仅生灵涂炭,“治水不力”的罪名,更能稳稳扣至梁策等人头上,再无辩驳余地。
“好一招釜底抽薪,一石二鸟。”
男人缓缓转过身,黑沉双眸里裹着冰剑般的寒意,透着不可直视的慑人锋利。
“五哥那边如何?”他问。
“祺王殿下已秘密查验过乌远山提供的加固图纸和材料,工程队是他亲自挑选的,绝对可靠,都以提前返乡过年为由分散出城了,今夜子时会在老鸦口外的芦苇荡集结。”
卫骁略顿,面上露出一丝敬服。
“祺王殿下此次…甚是坚决。”
梁策眼中掠过一丝暖意,旋即覆上冷厉。
他这位五哥,性子温厚,甚至有些惧水,此番却是被逼到了墙角,也激出了血性。
“告诉他,我不要他逞强,我要他平安,更要堤坝万无一失。”
“人手你亲自再拨一队暗卫过去,听他调遣,专司防护,工程的事交给老师傅。”
“遵命!”卫骁肃然应道。
“李严那边呢?”
“李通判已借口雪天防冻,核查窝棚,带着王妃赈济会的人,开始分批转移老鸦口下游低洼处的灾民去城南高地旧粮仓。”
“他们动作很轻,理由是怕雪压塌窝棚,并未引起怀疑。乌远山提供的总督府手令也方便了行事。”
梁策微微颔首,冷峻的唇角似松动了一线。
这一步棋,陆皓凝走得极妙。
以赈济会的名义,配合官府的正常防灾,无声无息间便护住了最关键的百姓。
“刺客的消息呢?”他又问。
卫骁面色更凝:“对方很谨慎,死士应是分批潜入的,具体人数和潜入方式还未完全掌握。”
“但根据各方线报,目标明确是您、王妃、乌远山以及李通判。”
“行辕、驿馆、总督府、李宅附近都发现了可疑的踩点痕迹。”
“他们可能在等信号,大概率会与破坏堤坝同时发动,制造混乱。”
男人冷笑,周身氤氲着阴森的气压。
“那就让他们来。行辕这边,外松内紧,所有明哨暗哨加倍,我要这里像个铁桶,更像个香饵。”
“告诉兄弟们,刀刃都要喂饱了雪,别到时候冻住了抽不出来。”
“明白!”卫骁领命,却仍迟疑了一瞬,“殿下,您以身作饵,是否太过冒险?”
梁策睨他一眼,轻笑道:“猎人下的饵不够香,怎么钓得到最狡猾的狐狸?照计划行事。”
卫骁知其心意已决,不再多言,躬身一礼,身影迅速消失。
梁策这才轻吁一口白气,转身走向内室门边。
室内烛火通明,映得满室暖黄。
陆皓凝端坐灯下,面前摊开的广陵城详细舆图上,已被各色朱砂墨笔标注得密密麻麻。
青竹侍立一旁,正低声向她禀报着什么。
“都安排妥当了?”梁策出声询问,嗓音不觉已放柔了几分。
陆皓凝闻声抬起头,眸光清亮若泉,镇静得不染丝毫惧意。
“嗯。”
梁策走到她身侧,修长的手指精准点在舆图城西一处不起眼的院落标记上。
“这里是许家一处废弃的别业,地下有密室,通往城隍庙。”
“子时一刻,青竹会带一队人护送乌远山的家眷从密道转移过去。乌远山知道轻重,会配合。”
陆皓凝颔首:“我让赈济会的心腹明日以发放过冬棉衣为由,在城隍庙设点,正好可以策应,遮掩动静。”
她纤指轻移,落于李宅方位,道:
“李通判那边,五嫂已带人过去了。她挑了几个会拳脚的健妇,扮作送炭火的仆妇进了李宅。”
“账册证据已分抄三份,原件由李夫人贴身藏着,两份副本由五嫂和她的贴身丫鬟分别保管。李宅内外,我们也布了人。”
梁策伸手,轻轻握住她置于案上的柔夷。
她的指尖柔软无骨,却坚定有力。
“让你涉险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疼惜。
陆皓凝反手握住他宽厚的手掌,唇角微扬,眉宇间竟绽出几分不让须眉的飒爽英气。
“阿策此言差矣,夫妻本为一体,自当同进共退。”
“他们既要取我性命,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语声微顿,她笑道:“更何况,保护证人证据,统筹后方,这本就是我的强项,岂能让你分心?”
语毕,她起身走到衣架旁,取下两件看似寻常的墨色披风。
披风内里却以细密的软甲衬之,入手微沉。
陆皓凝将其中一件递予梁策。
“雪夜酷寒,阿策务必珍重。”
“我这边,自有分寸,无需挂怀。”
梁策接过披风,深深凝视着她清丽的容颜,千言万语哽在喉间,终只化作一句沉重的叮嘱。
“凝儿,一切小心。待此事了结…”
“待此事了结,我陪阿策看江南春暖花开。”
陆皓凝浅浅一笑,上前亲手为他系好披风的带子,动作轻柔而利落。
系好披风,她退后一步,目光坚毅:“现在,我们各自去守好该守的战场。”
风雪更紧了,呼啸着席卷天地。
漆黑的夜幕下,无数身影正顶着凛冽寒风,在雪地里无声潜行。
梁阅强抑着对水蛇的恐惧,肩负更重的责任,踏着没膝积雪,走向芦苇荡中等候他的忠诚工程队。
李严与沈灼欢在摇曳的灯影下,最后一次核对着转移灾民的名册与预设路线,神情凝重专注。
乌远山在临时藏身的斗室中焦灼踱步,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接应信号。
而承载着希冀与保障的优质建材,正被无声无息地运抵预定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