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涓细流淌过脚踝,流向远处,高峰抬头看向几步之外,那道熟悉的身影。她正站在阳光下,侧头对着光观察手中石头的纹理。细碎的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恍若金灿灿的薄纱,轻笼着她的身体。高峰专注地看着属于他的幸福,心中洋溢着前所未有的满足。
忽然,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微微侧目看向他的身后,阴影掩住了她眼里的光,不安在她脸上慢慢扩散。高峰回头看去,只见一片低垂的乌云正缓缓逼近,银色的闪电隐藏在云层的褶皱间。高峰站起身,想走向她,可双脚发麻无法动弹。他低头看了一眼,溪水以流动之姿凝固,牢牢得锁住了他的脚踝。高峰惶然看向她,天光骤隐,她站在黑暗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焦急地冲她挥着手,喊叫她的名字,可她却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是冷的,眼里的光也是冷的。
身后炸起一声惊雷,他仓皇回头,乌云已近在眼前。他奋力挣了一下,双脚却纹丝不动。冰冷的寒意自脚底传来,他恍然明白自己离不开这片溪流。他抬头看向她,却见高穆诚和高穆毅站在她身侧。他竭力嘶吼着向前扑,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溪流的桎梏。高穆毅大笑着嘲弄他的无能,高穆诚冷眼看着,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她点了点头,挽起他的胳膊,淡淡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何音……别走!”
高峰大喊一声,睁开眼,恍惚间,他看到梦中的那个人正站在床边,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我在这里。”
那张脸凑近了些,抵着他的额头小声说:
“我哪儿也不去。”
高峰长吁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轻抚着何音的脸颊,感受着掌心真实的温度。
“我吵醒你了吗?”
何音笑着摇了摇头:
“换身衣服吧,都湿透了。”
说话间,她打开灯,往卫生间去,高峰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他撑起身子,解开扣子,正打算脱下来,何音端着热水回到床边,瞥了他一眼,脸颊微红,默然低下了头。
高峰又将衣服穿上,侧过身:
“毛巾给我吧。”
何音绞了毛巾递到他手里,他简单擦拭了一下,又递回去:
“能不能帮我擦一下后背?”
何音低声应了一句。
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贴着微凉的肌肤,自脖颈向两肩移动。隔着毛巾,高峰似乎能感受到细腻的指腹和灼热的掌心,紧贴着他的骨骼,一路向下缓缓抚向腰间。他身子一凛,蓦地反手抓住了何音的手腕,哑声道:
“可以了,谢谢。”
何音转身递了新的睡衣,便折回了卫生间。高峰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平复心里的躁动。不等他冷静下来,何音便收拾完回到了床边。
“要不要把被套也换了?”
“不要紧。”
“那快睡吧。”
高峰拉住了走向小床的何音:
“我能不能,抱着你睡?”
何音点了点头,正准备侧身上床,高峰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把你的被子拿过来吧……我的被子,潮。”
何音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抱来了自己的被子。
房间再次陷入黑暗,高峰紧盯着唯一的亮光,笑着问:
“怎么不睡?”
“你做了什么梦?”
高峰隔着被子,抱着她,轻描淡写地说:
“噩梦而已……快睡吧。”
那亮光良久审视着他,不由他闪躲。
“怎么了?”
忽而视线一松,何音低下头轻声说了一句:
“晚安。”
“晚安。”
高峰低声回了一句。不安的感觉又开始蔓延开来,他想起她决绝的背影,想起那个走不到尽头的夜晚,想起她挽着另一个人的臂弯,看也不看他。
“何音?”
“嗯?”
别离开我……
“我爱你。”
温暖的气息越过被子的边界,探入他的怀里。
“……我也爱你。”
然而,双臂之间真切的体温,却始终没法驱散心间的惶恐不安,梦里的乌云始终在头顶盘旋。旧日的阴影并没有驱散,但他知道何音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在等着宣判的那一天。
当看到何音抱着满怀的向日葵走进房间时,他知道宣判的时刻到了。
“高穆毅送的。”
何音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剪开包装,开始逐枝修剪。高峰的视线紧跟着她每一个动作,剧烈的心跳声在耳中擂鼓一般轰隆作响,将何音的话语推得很远,他凝神听着,生怕错漏了一个字。
“关于向日葵,在希腊神话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海洋女神克吕提厄曾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情人,但后来赫利俄斯爱上波斯公主琉科托厄。心生嫉妒的克吕提厄向波斯王俄耳卡摩斯告发了琉科托厄与赫利俄斯的关系,致使琉科托厄被活埋。赫利俄斯得知此事后,彻底断绝了与克吕提厄的来往。痴情的克吕提厄一连数天不吃不喝,凝望着赫利俄斯驾驶太阳车东升西落,日渐憔悴,最终化为一株向日葵。”
入夏后的傍晚变得绵长,日光在何音的话语中,渐渐隐去。
“人们感怀克吕提厄的深情,将向日葵视作忠贞不渝的象征,却忘了这份深情的背后,是被迫成为祭奠品的琉科托厄。克吕提厄被世人缅怀,赫利俄斯还会爱上别人,唯有无辜的琉科托厄被遗忘在黑暗的深处。”
高峰撑起身子,扶着床栏,走下床,站着适应了一会儿,缓步走向何音。她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专注地修剪着花枝,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
“希腊神话中有很多这样的故事,血腥、残暴、混乱却又极致的浪漫深情。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神明,却毫无慈悲之心,自私自利、暴虐无常,甚至不分善恶。但是,今天我突然明白了,这些神从来不是高居奥林匹斯山,他们住在人的心里,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人类罪恶的化身。歌颂他们、膜拜他们的,正是书写他们的人类。而人类创造他们,是为了将这世间的无序、无理、不公合理化。”
无力的双腿颤抖着,再难挪动半步。高峰俯下身子,用绵软的拳头捶打着麻木的腿。恍惚间,他又回到了止息的溪流中。冰冷的河水紧紧吸附着他的双腿,无论他怎样挣扎,都无法摆脱。他抬头看向何音,但她并没有看他,她正将向日葵一支一支地插入瓶中。
“那个安保队长回来了,穿着制服,大摇大摆地走在人群中。江老师也回来了,很多毕业生问他留了联系方式。他仍旧是从容自信的模样,旁人的前程、青春并没有成为他的困扰。一切如常,被牺牲的只有无辜的人……”
“何音……”
双腿失去了最后支撑的力量,他不由自主地屈身向前,即将触地的瞬间,瘦弱的身体托住了坠落的他,缓慢而艰难地站起身。
“我扶你回床上。”
何音单手搂着他的腰,扛着他无力的身体,半抱半拖地往床的方向走。等好不容易走到床边时,两人都已经失去了坚持的力气,双双倒在床上。何音倚靠在他的肩头,无声地喘息着。高峰微微侧过身子,将她兜进怀里,静静地等着她把话说完。
“那个人抱着花束走向我的那一刻,是唯一让我感到快乐的时刻。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祝贺的话,空荡荡的手腕别捏地捧着花束。他已经失去了威胁我的力量,只能局促不安地低着头,不敢看我一眼。那副狼狈的模样真是可鄙又可笑……”
何音扣紧了他的手指,拉入怀里。他能感觉到衣衫下的搏动,平静而沉稳。
“那双手,是你的礼物还是高穆毅的礼物?”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何音放开了他的手,缓缓转过身来,恋恋不舍地抚摸着他的脸颊。高峰心里蓦地一沉,仓皇地吻上去,缠绵而苦涩。
何音轻轻推开他:
“你听我说……”
“你先听我说!现在你看到了我是怎样的人,会做怎样的事。我不是像高穆诚那样磊落的人,他生来就拥有的东西,是我拼劲全力要争夺的。我是为此出生的,这就是我生命的价值,我没有选择。在完成这一切之前,我没办法停下来。我知道我没资格要求你接受这样的我,陪着我留在这泥潭里。可是,何音……”
能不能别离开我……
何音摘下了脖子里的项链,他停下急切的话语,屏息看着她把戒指抖落在手心里,大戒指环抱着小戒指,就像此刻的他环抱着她。她平静地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波澜。他知道这是决定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没办法改变她的想法。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最后争取一次。
“何音,我可以保证……”
指节传来微凉的触感,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被箍紧的手指,随后看向那双眼里的自己。错愕、惊讶、欣喜、眷恋,氤氲一片。温柔的吻落在眼睑,拭去眼角的泪珠,顺着濡湿的脸颊,蔓延到干涸的唇上。
“你去做你必须做的事,而我去做我必须做的事。这次我不会轻易放开你的手,也不许你轻易放开。关于你的计划我不会过多追问,但如果我有疑问,你必须解释清楚,不许隐瞒,不许模棱两可,不许闪烁其词……”
对有的人来说,幸福是三餐四时,安康富足;对另一些人来说,幸福是志盈心满,梦想成真。而对他来说,幸福仅仅是眼前的人看着他,历数的每一个“不许”。